我们走在初夏的暖风里，在丰厚的绿色草坪上，在早已过去的重新又来的日光里。
李洋剃得极短的头发，已留起了短短的扎手的寸板。白色衬衫，微敞的领口，是突起坚
硬的喉结。
他远远地看着我，朝我微笑，喉结微动。
他说：“欢迎你，回到魔法的世界。”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呆了足足一个月的医院，反倒有一些不舍。
我说：“这是我过得最为平静的一个月。因为在北京。”
他拉我的手，轻轻地一握，引我上车，不知驶向何处。车子在经过一个小时的疾驰，他把我带到了一处北京城郊的四合院。看着紧闭的门，我想到了一些什么。
他说：“别怕。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太太。”
我见到了他的妈妈，一个年轻的老太太。我们之间没有太频繁的对话，她很客气，保有大家闺秀的礼仪与风度。她请我品茶，我坦然地接受。
我好像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局促，我是说我的内心。
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老太太，我不知道她会喜欢怎样的人，这和我好像无关。不论别人如何看待，我只会做我自己。我坚守我自己内心的简单，如此而已。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出生在福建，最喜欢的就是喝茶。铁观音，大红袍，金骏眉。这是陈年的铁观音，清香。”
我一闻，确是。
“这个习惯保持了很久。李洋很少带朋友来，你是第二个。”她给我再添茶水，说，“李洋去南方很多年，都有了南方的口音。而我是在北方待得久了，不习惯南方的生活了。”
她看我一眼，说：“李洋不太喜欢说话。”
很久以前，我听到这样的话，或许会觉得荒谬。可是，当我对李洋所有的底细一清二楚，我便相信了她的话。
我说：“男人话少，没什么不好。”
她一笑，说：“也许只是在我面前话少。”
我沉默了。是的，或许在一个复杂的家庭出生的孩子，必须学会捣碎自己，像一个小丑，在众人间博得乐趣。他人也以此为乐，虽然不是践踏，但必定是对他的隔阂。他和我，是复杂家庭里孕育出的两张脸。无论哪一张，都表里不一，近乎分裂。不同的是，我已坦然，而李洋纠结依然。
祝晓棠……
祝晓棠或许曾到医院里看过我。
那天清晨，我从梦里醒来，窗外的阳光潜进病房，我仿佛闻到了鲜花的味道。睁开眼，是一张从梦里透出的脸，像梦一般光滑。我伸手捧出的刹那，泪，静静地淌。她说：“你好吗？”
我点头。
她屈身抱住我。
她说：“我从不知道，你的心，像开叉的河，流向了四方。”
“可是，每一个终点，都是大海。你，是我的大海吗？”我问。
她点头，说：“我是大海。所以，不可以流泪，因为收纳世界上每一座山川的眼泪。”
我浅笑，满足那幻觉的温暖。
她说：“周青，你要记得，我爱你，如爱生命。”
我伸手环住她的脖项，浅浅的，暖暖的。她的头发里，有一种我不曾遗忘的馥郁芬芳。
我说：“棠，从你走进生命的那一天。我的天空，开始有色彩，哪怕是风雨，也才有七色彩虹。”
“等你出院了……”
我摇头，说：“只有爱能救赎一个人。”
是的，只有爱能治愈受伤的灵魂，只有爱能救赎一个人。我无法离开李洋，因为我想救他。那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
祝晓棠起身看着我，说：“好好去爱他。”
她的眼泪，如水滴一般地落下，在我的脸上晕开，交融成一朵无痕的花。
棠，你是我的天空，会为我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棠是什么时候走的。或者，她到底有没有来过。那段日子，我不断高烧。
但我清楚得记得，我找到了帮助李洋的办法，就是去爱。
李洋的妈妈又为我沏上一杯茶。她没有唤我，是等我从沉思中醒来。我看着她，朝她一笑。她也爱李洋，所以，只有把他当做风筝一般地放飞，只是这永远是牵住他的一只手。
她也不说话。
李洋从另一间屋子里走了进来，请我站起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欢迎来到魔法的世界！”
他一弯腰，一伸手，从身后取出一朵玫瑰。我接过，在玫瑰的花蕊间看到一枚闪闪的钻戒。
我看着他，眼眶湿润。
我是真的不恨他。他内心有太多苦闷与愤怒，却从来给我一个天使的面孔。他，和有的男人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在这。有的人，对全世界都和善，都付出，却不会对自己的女儿给出一点爱与阳光，比如周赫。所以，我不会恨李洋。
我把手指伸出去，无名指微微翘起，等待李洋的圈住。他却突然调皮地笑起来，收起了戒指，说：“我以为你会拒绝的！”
我看着他，被捉弄的尴尬。
他的妈妈在一边笑，说：“李洋你太调皮！”
李洋抱着我，说：“我想给你一个更盛大的求婚！”
我其实不需要。
他却认真地看着我，说：“必须轰动的，请你所有的朋友。”
我立刻想到了祝晓棠。
他低头看着我，问：“你不反对吧？”
我只是一笑，说：“那我真的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像今天一样翘起我的无名指。”
李洋大笑，说：“这样才有意思。我喜欢！”
看着他放声大笑，我如他一般地高兴。我仿佛记得，他曾说过，我是他生命里鲜少的阳光。
回到Y城，第一晚到水玲珑参加李洋为我举办的接风洗尘的晚宴。
他们站在大堂里，红毯两边，集体鼓掌，像杜兰朵到巴顿的那一天。被瞩目的感觉，并不那么舒服。
华灯从屋顶一直坠到大堂中央，刹那间闪亮的夺目，并不像丘比特的箭，刺中我灵魂的要害。
李洋牵着我的手，像牵一个新娘，走在红毯上。
接受！接受所有的祝福与艳羡。
走到大堂中央，李洋转身，朝所有的员工：“首先，请所有人欢迎周总的回归。”李洋停顿，等众人鼓掌，继而说，“再次，水玲珑在两个月的入住率达到80%。”众人再次纷纷鼓掌。李洋接过服务生端来的香槟，说：“今夜，我们举杯，为母亲节狂欢前奏，所有母亲都可以获得丰厚的礼物。”
我也举杯。
李洋凑近我的脸，低声说：“你，也是我送给妈妈的母亲节礼物。”
他说着，并没有等我的回应，已走远，走向他的朋友，和他们举杯狂饮。他一杯接着一杯，偶尔不时会回头看我一眼，朝我暖暖一笑。我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不挪动一寸。只是看着他！
这，是他一个人的狂欢。
苏杭竟也来了。她坐到李洋的位置，看着我，伸手与我浅浅地拥抱。我扶住她的胳膊，说：“谢谢你的文字，我有被感动到。”
苏杭看着我，问：“你有想她吗？”
我沉默，眼眶忍不住的潮湿。我知道她在说棠。我说：“特别的想念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苏杭说：“最后一段字，是她写的。要我去采访你的人，是她。她想告诉大家，你不是被蒋志致抹
黑过的那个人。我也想……”
我看着苏杭，咬住了
嘴唇，拼命地微笑，说：“那个坐在她车里偷拍的人，是你。”
苏杭点头，说：“可现在，你们能不磨叽了吗？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你知道吗？”
我伸手撩起了酒杯，与苏杭轻轻一碰，仰颈饮尽。
我看向李洋，那个在醉里大笑着的男人，说：“我会嫁给他。”
苏杭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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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苏杭。苏杭永远不懂我对祝晓棠的——
我会记得她，在心底，还有那些不可说的话。
苏杭提前离开。我送她。
走廊很长，很多记忆在复苏。昨日种种，并没有遗忘。医生告诉我：“你要接受你所有的过去，痛苦的，幸福的，不堪的，容光焕发的……那都是你生命的组成，无法割去，也无法埋葬。他们永远都在。你只有接受它们，包容它们，才能成为一个有光彩的人。”
我穿过长廊，像穿过时光隧道。我看到有人在这里倒下，被驾驭，被羞辱，被像牲畜一样地对待……那是因为他是牲畜。
我抬了抬下巴，往前走，可以感觉到记忆的爪子缓缓地松开，渐渐地萎缩。我浅浅地微笑，向着初夏温暖的夜风。
走到停车场，外面星光灿烂。一辆陌生的车里，是一张熟悉的脸。她朝着我微笑，像星星投
射到湖面折
射出点点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