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心迹双清

  咪咪夜里一阵咳喘，她猛不丁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是在自己家里。睡在上铺的牛牛听到动静，立即下床拧亮台灯，他从咪咪的裤子口袋里找到喷雾剂，递给咪咪。看咪咪急喷几下，气息渐渐平稳，才说：

  “真出息了！居然还喝上酒了。你不知道冬天本来就是哮喘高发期？还喝酒！”

  咪咪靠在枕头上又喘了一会儿，才说：“哥，是赵雅静送我回来的？”

  “嗯，还有一个男生。”

  咪咪闭上眼睛，牛牛关灯又爬回上铺。黑暗中，咪咪使劲回忆喝断片之前的情形，自己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正月十五，牛牛回了北京。咪咪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意外地发现古籍书店居然开门了。她走进去随便看看，店里没人。咪咪溜溜达达地翻了翻字帖、看了看印谱，然后来到印章石料柜台细细地看。柜台里的石料重新摆过，有不少是她从没见过的。不经意间，一方粉红色的石章映入眼帘。很朴实的一枚印章，没有任何雕饰。正方形底、近两寸高，顶部收成弧线圆润的倒角。底部是浅淡红色，往上渐渐消退成粉红色，色泽淡雅、通透可爱。咪咪一看到这块石头，就想到了婚礼那天，零露微醺的粉色脸颊。

  咪咪请店员拿出来，当她握着石头把玩在手里时，细腻温润的手感，让咪咪立即爱不释手。她试探着问：“这是青田石中的美人红吗？”以前她听蔡澧轩提起过，美人红也是石印中难得的佳品，但她不敢肯定这块就是。店员回答是，咪咪欣喜若狂，美人红配美人，真是绝配。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居然遇到了传说中的美人红，连日来心头的阴霾都消失了。

  咪咪问了价格，心道果然物有所值。她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搁在柜台上，只说了一句“这是定金，千万别卖给别人，我马上回来。”就撩帘子跑出去了。店员想要拦着，可咪咪早没了人影，他只好对着卷起尘土的棉门帘子说：“大正月的，谁会来跟你抢啊！”

  咪咪坐在桌前，看着这枚罕见的粉红色石印，因为价格昂贵还配了一个缎面锦盒。她正琢磨应该刻上什么内容，才能配得上这方印，才能配得上姐姐。咪咪想起以前临刻过一方“心迹双清”的印，之前她学印时，把所有临刻过的印都印下来，收集在一个大本子里，并标注了原刻家的生平介绍。咪咪翻出那个大本子，挨个查找，是清朝篆刻家黄易所刻，朱文阴刻，线条圆转自如。咪咪很喜欢这四个字，觉得配气质清冷典雅的姐姐最为贴切，但原印风格却过于秀美阴柔。咪咪想了很久，设计了几稿，涂涂改改，最后终于下刀……

  开学后，她把这方印送到叶家。失望之余却意料之中，她还是没有见到叶零露，不知是姐姐故意避开还是太忙碌了，自从婚礼之后，咪咪再没有见过零露。咪咪只觉得自己像个断线的风筝，在风中飘飘摇摇。

  师专的日子，咪咪把专业课以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在了艺术系郝老师的旁听课上。这学期讲的是临摹古画，这门课太合咪咪的心意了。她尤其喜欢八大山人的花鸟和石涛的山水，在郝老师的指导下，临摹了许多，还顺便学了许多做旧的技巧。可能是因为咪咪不是艺术系的学生，郝老师对她很是宽容，从来不说对错，当然就绘画而言也没什么对错之分。他也不评价好坏，只说有意思没意思。咪咪在宽松的学习环境里，为所欲为纵情恣意地画着。

  咪咪甚至幻想自己是不是从明清穿越而来，否则，为什么会如此喜欢那些老套的东西？转念间又想起零露说过的话，如果真是穿越，也至多是个青楼艺妓……姐姐的嘴哟，堪比利剑……她还好吗？咪咪想极了的时候，只能偷偷去医院，远远地看着，然后回宿舍默画在素描本子上。

  零露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个锦盒时，心里五味杂陈。她现在确实是在刻意疏远回避咪咪，20岁的大姑娘了，应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谈恋爱交男朋友，就像赵雅静那样。零露打开盒子，小心地拿出那方粉色的石头，记得以前她问咪咪为什么不给自己刻印时，咪咪只是笑着不回答。零露看着印面的四个篆字，她不认识。摩挲着温润的石头，零露想象着这块石头在咪咪手里时的情形。那个小孩儿一做起自己喜欢的事，就会投入到忘我。摸着摸着，零露手感有些异样，她把石头凑到眼前细看，看到印章一侧的边款、靠近印面的地方，浅浅刻着一只闭眼打盹的小猫。零露的心顿时软成一片。

  在咪咪三年级的时候，又尝试了一种新的体验。她们的外教老师是来自美国的一位50多岁的女士，名叫黛西，为了介绍自己的名字，她特意从资料库调出美国电影《为黛西小姐开车》，于是以后大家也都称呼她为黛西小姐。黛西小姐上课幽默风趣，深得同学们的喜爱。因为咪咪总爱拿着英文原版小说去找她问些书中的问题，还有她看过咪咪在校园书画展中展出的篆刻作品，她对咪咪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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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一天，黛西小姐找到咪咪，解释说她的一些亲友来到了中国，现在正在北京。因为咪咪所在的这个北方小城，历史上曾做过几朝古都，所以地上文物不少。黛西小姐的亲友预计在四月底来她们这个小城，黛西小姐征求咪咪意见，问她愿不愿意为他们作一回向导。咪咪一听，就兴奋地表示太愿意了。

  时值2000年，正是实行五一长假的第一年。咪咪和黛西小姐以及一众亲友浩浩荡荡8个人，花了几天的时间租车去游览了本地的几处名胜古迹。咪咪所在的这个小城地处内陆，还比较偏僻，街道上猛不丁冒出好几个“彩色脑袋”的老外，走哪儿都会引起一阵围观。黛西小姐早已见怪不怪、镇定自若，其他几人就被围观的人们看得莫名其妙，也很尴尬。几位外国友人被路人们看得兴致全无，一路扫兴地回到了酒店。

  走在铺着地毯的酒店长廊中，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黛西小姐没有意识到咪咪就跟在他们身后，咪咪无意中听到黛西小姐小声对她的亲友们说：“这就是发展中国家的现状，所以我强烈建议你们一定要亲自来看一看、亲身体验一下，既然来了，我们就得忍受这里人们的愚昧与落后。”咪咪听后很震惊，这前面的听着还像句人话，听到后面咪咪心里不舒服，恨不得把他们再带出去，继续让人围观几个钟头。黛西小姐的形象，也在咪咪心中大打折扣。

  恰逢此时，一个男服务员正从对面走来，离得老远就开始点头哈腰，走到跟前，几乎是卑躬屈膝了。可这几个外国人都不正眼瞧一下，径直走过。咪咪心里悲哀，她突然意识到，黛西小姐来中国来这个小城是一种扶贫的心理，她的亲友们来这里则是一种猎奇的心理。

  心里不是滋味的咪咪坐在酒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少年时期旺盛的自尊心又开始熊熊燃烧，她迫切地想找人倾诉，可是姐姐已经离她而去。咪咪回到师专，没有多想直接去了教师宿舍。在昏暗的楼道中，找到一个门牌敲门，开门的是郝老师。

  咪咪一股脑地说了她的所见所闻，郝老师静静地听着她没头没尾地讲述，没有打断，一直到讲完。郝老师问：“张肜，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

  “我不知道，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我一直感觉特别好，可是我没想到老外会这么看我们，我甚至都不想再去见他们了。”

  郝老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张肜，你受到这样的刺激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些事没有浮出水面，不代表它就不存在。其实，不平等、歧视一直都有，只是我们一直都视而不见，时间一长，就麻木到真当它不存在了。”

  咪咪凝神听着，不敢打断。郝老师继续说：

  “我认为，经济水平、综合国力这些东西，我们迟早会赶上的，可是文化底蕴、历史沉淀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这可能也是外国人对我们东方文化好奇的一个原因吧，因为他们没有啊。”

  咪咪一动不动，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老师就是老师，确实是答疑解惑的人。

  “张肜，我建议你还是完成你的导游任务，只要不卑不亢就行，包括以后和你们外教老师的相处。你瞧不起那个卑躬屈膝的服务员，那就不要那样。记住，千万不要成为连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种人。”

  郝老师的开解，让咪咪顺利圆满地完成了那次“外事”陪同，并给黛西小姐和她的亲友们留下了愉快的回忆。黛西小姐要给咪咪一笔小费，被咪咪礼貌地拒绝了。她的亲友们在看过咪咪的篆刻后，提出想要她为他们刻印一枚留作纪念，哪怕买也行，咪咪也拒绝了。她玩心又起，刻了印，印在宣纸上，只把那张纸送给他们。咪咪孩子气地想：意气相投，十方八方我也乐意送，可是现在我不乐意了，一块石头渣都不给你们！

  这次的经历在后来的日子里，给咪咪又带来了几次导游机会。咪咪都很敬业地完成了，并且越来越驾轻就熟。因为她安静随和、不奉承不做作的态度，每次旅游结束后，他们都会互留联系方式。当那些老外再给劳务费时，咪咪收了，正常的劳动所得，为什么不拿？

  咪咪即将毕业的那年夏天，叶零露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