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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长安街 10、望长安

2019-03-29    作者:上海信客2010    来源:www.9969x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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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帘人去,天地为零。


  前台行政通知我楼下咖啡吧有人找我。

  放下材料,我下楼。为了更好的商务接待,我利用单位这个小巧的拐角,布置了简单的咖啡吧,供员工工作间隙小坐休息,来的客人可以边喝咖啡等待,日常都会备一些新鲜的水果和小点心。

  有点家居般的温馨。这些,都是在上海学的,那些所谓的小资情调。

  我来到楼下的时候,我真的不能动弹,我感觉自己抑制不住的颤栗,那一刻,我忽然想抽支烟,虽然平时我是如此的不习惯烟味。

  我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

  回到这个城市,已经四年了,四年以来,我都在努力的试着忘记,融入我正常的生活,平静的工作,和在这个城市里行走。

  想要忘记过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过去的那些生活,有你的许多欢笑和泪水,你曾经感动过,他此刻的存在。

  在这个江边的写字楼,我以为,我会和许多工作了的中年人一样,安分守己的生活,不是吗,忽然有一天,我惊觉我已经步入中年了,许多邻居教他们的孩子叫我伯伯的时候,我想到远方的城市,想到那个曾经用生命一起共同呼吸过的人,我会忽然的心悸,有一些的不甘心。

  老顾仰着脑袋,在我一出现的时候就出来了,他的凌乱的灰白的头发,不热的天,却是满额头的汗,我们坐下,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平复下来后,我带老顾上楼,来到我的办公室。

  我来不及把书桌上摆的照片取下来,那是老顾仰着头在北京金钱豹餐厅门口桃花树下的侧影,和老顾四年,这是我给他照的唯一的照片。

  老顾看了,回过头,说,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

  我默然,心里想,那又怎么样呢?没有人知道,这四年来,我的心情。

  老顾说,为了找你,我花了很多时间,你为什么离开原来的单位,你单位那么好,你好不容易有了基础。

  人都不在了,其他的,只是形式了,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咬着嘴唇。

  有些痛,不是能说出来就会减少的。

  所有的往事,在一瞬间,如洪水奔泻,呼啸而来。

  四年前,我在北京机场,送老顾去法国,沉默的他,不善言辞的他,在人流如织的机场大厅,抱着我,哭的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们之间,或许,真的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一个人,在你心里扎根后的离去,有多痛。

  我们约好,重新开始彼此的生活,忘了彼此,好好活着。

  我离开北京,回到上海,后来我离开原来的单位,像个梦游者,在这个城市飘着,哪里,好像都有那些熟悉的气息和味道,我有些窒息。

  我决定选择一次旅行,告别我曾刻骨铭心的过去。

  人不在了,我不能这样颠沛流离,这样的感受让我近乎疯狂,我不断的在日记里敲打我的文字,大口的喝酒,在潮湿的眼睛里,我还是清晰的看到老顾离在机场离开的影子,一步一回头。

  我真的失去老顾了。那个说好在余生和我好好作伴的人。

  老顾和我认识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共识,都想过一份简单的生活。

  我们都经历了一些聚散离合,所以我们多一些理智和对家庭的重新理解。

  老顾是个老编辑,平时在院里散步时,就是邻居普通的那个老头,小老头,有些谢顶,灰白的头发,带着眼镜,宽边的,喜欢穿白衬衣,立领半长的风衣,烟灰色,有些肚腩,不胖,走路外八字步,七平八稳,不慌不忙。话不多,不善言辞,看着有些木讷,嘴角常挂一丝笑意,眼睛里要多一些,是个看起来平实的人。

  很少看他穿正式的西服,总是休闲的便服,也得体大方。因为编辑工作长时间对着电脑的原因,眼睛有些微红,看着像是休息不好。后来才知道,心思重,晚上常失眠。

  只有曾经失眠过的人,才知道寂寞的滋味。

  生活有时候,在你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希望时,突然给你一点微弱的光,让你坚持下去。

  我有了孩子,或者,这是希望的延续。

  我的女儿很可爱,叫她的名字的时候,会快速的摆动脑袋,眯着小眼睛,冲你甜甜的笑,半岁了,正是会和人互动的时候。

  我渐渐的清醒,至少我在深夜里常常这样想,其实对于生活,我有着许多的感恩,当生活的温饱已经不是一个威胁的时候,我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有着一些思索,生活是琐碎的,可是我们需要笑着活下去。

  人可不可以自私一些?不要想的太多,就为了自己,就告诉自己,我只要不影响他人,不给他人带来伤害,我就想按着自己的意思生活。

  这样的想法曾经很折磨着我,或许有些幼稚,心里却又许多的不甘心。但后来明白,在精神上可以慰藉自己,现实里操作性比较难。

  回忆一些人和经历的事情,有许多心疼,许多的人,都很好,很真诚,怀着一颗善心,都在自己心灵黑暗的世界里摸索,期望有些曙光出现,尽管现实生活里,还是说不出的患得患失,或者无休止的纠结。

  能够遇见,就珍惜。

  很多生活比小说更精彩和离奇,我们把握不好带笑带泪的笔。

  有时候觉得是写小说,有时候又觉得这其实就是生活,有身边人的影子,有自己的影子,富于情感和生命,随自己的性情漫不经心的敲打文字,其实背后,是不被人理解的悲伤。

  高晓声在临终前挥着手,在空中,写下大大的“家”,明白的人都动容落泪,一生中,高晓声都在寻找内心的家园。

  婚姻不幸的人,尤其是父辈那代人,大部分选择沉默和将就,那是一条看不见的没有光亮的河,漆黑的夜,独自行船。整条河的水,都是看不见的悲伤。

  我和老顾的交往深入,是从对家庭的讨论开始。

  严格说,内心里我们都是没有家园的人。

  我们坐在北大的未名湖边,都是学文的,都知道一些关于未名湖的典故,遥想当年那些可敬的灵魂不息,彼此有些寂寞。

  我是因为读了张中行先生的文集《负暄三话》里《红楼散记》而对北大心生无限向往。

  那些精致古朴的,带着书生意气的生活片段,让我在生活的忙碌中充满向往。

  四月,老顾说是北京最好的季节,白玉兰花开,到处都是清香的,嫩绿的,带着水汽的,有些江南的味道。

  我来自费进修,只是为了还自己一个夙愿,埋藏了很多年,老顾一听就懂。

  草坪上,靠着我,我们相视而笑。

  生活虽然逝去了,只要你有心,那些昔日的风景和光彩,其实都在。

  有看过我文章的朋友给我留言,说,节日驾车走在长安街上,想起我和老顾在这里一夜一夜漫步,很温暖。但是在《长安街》里你写老顾很少,为什么?

  我忽然惊觉,我和老顾,如流水一般简单,一直是不急不慢的交往。更多的像师生,或者朋友。老顾走后,我才明白,你身边的,失去了,才是你烙印在心里的。

  《回家吧,孩子》是我最早的一篇文章,当年的意气用事和稚嫩都能在文字里尽览无余,情绪起伏不定,不够成熟。《玉老先生》是我家乡生活的一些记录,老顾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看完我的《玉老先生》。

  老顾说,我这次找到你,是因为有了玉老先生的帮助。

  老顾去了上海,我的房子已经人去楼空了,返回北京的老顾心有不甘,依稀记得我的家庭地址,记得我和玉老先生那些生活的点滴,去了我的家乡。

  老顾说,我就是想找到你,看你一眼,想知道你好不好,毕竟过去好几年,其实我不奢望我们还有未来。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宁静,在老顾说话的那一刻,我才理解,这几年,我有多么的闭塞,我把我自己深埋。

  没有老顾的生活,我依然工作,散步,读书,但是在内心深处,有些事情,不会触碰。

  那个人,带走的,不仅仅是温暖,留下的,不仅仅是遗憾。生活,有时候会成为空的,当你站立窗前,因为某种旧景的出现,那种被掏空的感觉,让你有跳下去的冲动。

  他带走了,你内心里的色彩。

  玉老先生于我如父母,老顾呢,尽管我不愿意承认,其实,我们都懂。

  只有爱,才会让你不顾一切。

  就如老顾的回来。

  内心里,其实我一直在等,等老顾的回来,或者等老顾这样的人出现。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人,总有抑制不住的时候。

  我和老顾之间,是属于慢热的。

  在认识之前,我们都有过故事,受过一些伤害。所以我们都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理性。

  我们说,我们就过一份简单的生活。

  我现在想认真的写写老顾,是因为老顾身上,折射着一些我一时说不出的东西。

  也因为老顾说,你为什么不写写我们。

  或许,生活给我们开了个玩笑,走来走去,回到了当初。

  只是,我是多么的愚蠢,我明明记得当初老顾是和我说过,如果哪一天,他不在了,想他的时候,就写我和他的故事。

  今天,老顾让我写。我没有往深处想,我很痛恨我自己的无知。

  或许,在内心里,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所有有着家庭的人,内心里都会有些纠结,我也一样,因为我遇见同样和自己一起呵护自己家庭的人。

  老顾,他没有体会过家庭的温暖,所以对我的家庭特别的珍惜。

  人如树,如花,要开要谢,这一生,总要去等一个人的。

  老顾属牛,四九年出生的,温和,有时性格有些倔强。

  十七岁下放内蒙古,放羊,插队,民办教师,恢复高考,后来上大学,留校,读研,返校教书,从业媒体,情况相同,老顾老婆为了能回北京,彼此找个北京户口结婚,爱不爱次要,导致一辈子的婚姻悲剧,结果还是回不了北京。后来为了孩子回北京读书,放下拥有的一切,一无所有回来,四十不惑,重新开始。

  人生阅历几句话概括,几十年心酸冷暖自知。

  老顾总在我下班的时候,就在街对过的公交站台边等我,几步路就是热闹的西单商场,人流如织,不时有汽车在不远的长安街上驰骋,老顾的身影,安静的如一颗老树。

  我们在一个慈善晚会上认识。

  他说,你是学文科的吧,你讲的挺好,看起来年岁不大。

  我回头,他戴着眼镜,挺温和,其貌不扬,那是我唯一一次看他穿西服,烟灰色,里面是立领的绛红色毛衣,精神,大气中带着一点优雅。

  回头碰了碰杯,算是认识了,看了他的牌子,知道他的单位和名字。

  他也看看我,我看到他眼里的疑惑,明显的陌生在眼底。

  我们是游离在体制之外的。我轻声说,他抱歉的笑笑。

  挺厚道的一个人,我想。

  他就坐在我的隔壁桌,背靠着背,灯火辉煌的酒店宴会厅,以慈善的名义,堆积许多应酬的欢笑,干干的。

  因为老板去了欧洲,我临时来参加这个会议,因为刚巧在北京出差。

  这一巧合,有了老顾。有了一段悲欢与离合。

  命运就是这样,该来的会来,躲不掉,不该来的,求也没有,后来老顾常和我讲这句话,我有同感。

  去完洗手间,一时不想回大厅,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于是右拐,在酒店厅堂的小咖啡吧,一进去,看见老顾就安然的靠那里,喝着一杯清水。

  看见我,有些意外,我指指耳朵,他说,是的,太闹腾了,于是一起喝茶。

  你可以喝咖啡的,别管我,我肠胃不太好。老顾欠身,我给他续水的时候和我说。

  那你喝点花茶,冬天暖胃。夏天就喝绿茶,但是要淡茶,不能太浓。

  于是聊一些话题,漫无目的,东拉西扯,他显然不是个健谈的人,大多时候在倾听。我尽量放慢语速,他说话也是慢慢吞吞的。快的时候有点口吃,会歉意的笑笑。职业的经验告诉我,和你的交流对象,应该适度的保持同步。

  后来聊到工作,微微一笑,他说,我就知道波司登,去年社里广告部接了他们的广告,给社里每人发了一件羽绒服,好像质量挺好的,很暖和。

  因为时间不短,就这样坐着,得知他原来是教师,教现代汉语,后来做了编辑。我叫他顾老师,他说,你比我孩子大不了几岁,却能干多了,你叫我老顾吧,让我觉得我们是平辈,显年轻一些。

  江南,他轻声念了两遍我的名字,说,一听就是南方人。

  起身进去的时候,交换了名片,他说,你在西单啊,我家就在那片。问我怎么来的,我说打车来的,我在这里出差,单位总部在上海,北京是分公司。

  你们南方人很有闯进的,你这个年纪,北方人愿意呆着家里。

  我说,南方人家里相对穷,有揭不开锅的,要自己找生活。

  他不好意思笑笑,仿佛自己说错话,我原本就只是一点感慨,看他的表情,倒觉得这人还真是少有的实诚。

  他说,回去时,和我一道吧,甭打车。我们不远,也顺路。

  后来我们提前走了,他就在侧门等我,他的司机老方,面向很善的一个人。于是就这样有了联系。

  好像是一个星期后,老顾给我电话,问我方不方便一起吃晚饭,就在西单一家自助餐厅。

  他喝一点白酒,脸微红,眼神有点迷离,聊的都是家常,后来说,如果有机会,我给你们单位做做宣传。

  我笑笑。我明白,老顾不是来拉业务的。

  年的北京,已经有了奥运的气息了。西单片区的部分商场和道路,开始拉起了围挡。市政工程,随处可见,修修改改,道路修补。

  那段时间,我正是主动离开上海到处出差,我的行程里,北京和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要太快回上海就好。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有些恍然若失,何况,十里洋场,在年关逼近的日子里,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欢笑的。

  我有些悲伤,事情虽然过去近半年,以为自己放下了,独自行走时,还是会伤心。

  或者,这就是情感。若有若无,如影随形,以为不在了,其实还在你心底喘息。

  老顾不是个好的交流对象,57岁的老顾,不善言辞,但是和他一起,散步,走在空旷的长安街上,尤其是晚上,有点风,倒是很踏实。

  他偶尔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厚,如软。

  我渐渐的知道老顾一些家常里短,还有他的工作。

  人就是这样,慢慢的走进了,亲近了。

  难道,一个人的忘记,真的需要另一个人走进自己心里,我有些自嘲。

  那时候我看过一篇文章,作者好像是御香公子《走出上海,走出伤害》,那些情节,有些温和我的心。

  我带了老顾去我的单位,在北京的分公司。

  我们去了经贸大学,一路走走,老顾请我吃谭鱼头,说,很有味道,一定要我去。

  初始,我很不习惯北方菜,老顾给我夹菜的时候,说,你经常出差,要学会适应各地的饮食,各地的饮食都是根据当地的气候地理等方面的情况来做的,对身体有好处。

  那一刻他让我觉得,他其实心挺细的。

  吃饭时,老顾终于和我说他在内蒙包头的那场恋爱,无疾而终的恋爱。

  老顾说,他的女朋友很好,是文化站的,和自己还是比较有共同语言,做事干脆利落,有男孩的风范,很会照顾人,骑自行车出去时,都是她带着老顾,老顾看着我,不好意思笑笑,有时候,他很腼腆。

  我说,其实,你很多性格,像个姑娘,他点头。

  他说,我从小,胆特小。遇事也没有什么主见。

  我说,我倒是从小就有主见。老说笑,我看的出来,我就喜欢这样的性格。

  那时,老顾一个人在包头,大学毕业准备留校,可是,知青回城的大潮席卷全国,女孩的父母怎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找老顾谈了很多次,老顾放弃了,老人说,你要是真喜欢她,放了她,让她过自己熟悉的生活。老顾被打动了。

  老顾说到这里时,掉泪了,我看的出,他还有一份情在。

  老顾说,女孩家里挺不容易的,指望女孩呢,我不能坑了人家。

  我觉得老顾厚道,让我动了心。

  我认真的打量老顾,心想,北京,或者真是一个不一样的城市。

  老顾说,后来老顾就一直单着,直到那个姑娘再也没有了消息。

  老顾说,或者,他们搬家了。

  他的老伴也是因为想回北京,经人介绍,认识,很快结婚,老顾说,那时候,已经没有别的想法了,就想回北京了。他老伴是中学教师,也想着找个能回北京的,相貌一般,老顾不太满意。我抬起头看老顾,有些诧异。

  老顾说,我内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她长的不好,老顾不好意思笑笑。

  我能理解,在我见过老顾的老伴后,找个与心目中距离太远的人生活,是种煎熬,但是,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不少。

  我看着老顾,心底有无限的悲伤。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因为不甘心;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因为没结局。

  命运如此,人以何堪。

  算好时间,楼下的沃尔玛该开门了,为了免去排长队结账之苦,我得提前去。

  我蹑手蹑脚,屏住呼吸,尽可能的绕过老顾的视线,从太师椅的背后,侧身过去,我已经脱掉了鞋子,穿着毛袜走在地板上,我是几乎听不到我脚步落下的声音,房门时昨天晚上就早早虚掩好的,我不放心,在门框上垫了片毛巾,防止开门时不小心发出声音,我甚至想,我应该买一块大大的地毯,就放在太师椅的周围,这样,声音会更小一些,我就能稍微从容的出门了。

  老顾病后,睡眠特别不好,听觉却灵敏如猫。

  老姐姐不常来,我必须想办法解决许多生活中电话不能解决的事情。

  可是在我即将成功出门的时候,我清晰的看到老顾睁开眼睛,看着我,说,你去哪里啊,要快点回来。

  我对他说,你以前不是耳背吗。现在这么好的听觉,和猫一样。我故意言语轻松。我去门口沃尔玛,买点东西就回,很快。

  看他舔舔嘴唇,我倒杯温水,喂他喝了几口,他的精神不太好,极度疲惫的样子,我说,你多睡会,昨晚你没睡好。我熬点小米粥给你喝。

  我正要起身,他安静的看着我,有一丝微笑,很浅,说,你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你的味道,我熟悉你的味道。

  我转过身,紧紧的抱抱他,贴在耳边,说,你要乖,吃药,和自己斗争,我一会就回来。

  关上房门,下楼时,我泪落如雨。

  买完东西回来的时候,老顾又尿湿了。他意识很清醒,只是没有什么力气。

  我打来热水,调好温度,放到椅子下面的小凳子上,让老顾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在他的腋下,我用长围巾环了一圈,挂在我的双肩上,这样不至于半途中老顾滑下。但是依然感觉到他的吃力,每次整理完,我都给他拍拍后背,还好是深秋的天气,否则容易得褥苍。

  医生也说,要尽可能的让老顾自己动动,翻身,用点力气,长期不动,否则四肢及容易萎缩。由于他不怎么进食,加上呕吐,所以往往没有什么力气。

  他只有臀部还有一点肉,肚子也是软绵绵的,无力的很。

  给他擦洗的时候,他就像个安静的小孩。擦洗玩,换块干毛巾,吸干水渍,扑一点爽身粉,垫上厚厚的棉布垫子。用毛毯裹好,把电油汀靠近椅子。暖和了很多。

  洗完脸,擦头发的时候,老顾说,我是不是更丑了。

  我说,你还可以当个新嫁娘呢,小时候,你不是在床上,扎个花头巾,蹦蹦跳跳,把刘三姐的唱段唱的有模有样吗。

  他的脸色,因为喝点小米粥,有了一点血色,额头和鼻子都有点温度了,这是很好的现象。我舒口气。我说,你比以前更匀称了。挺好。不再像个笨笨的大叔了。听了我的话,脸上有一点羞赧。

  十一点钟的时候,太阳很好,我拉开窗帘,关上窗户,阳光正好直射到阳台的书房,把老顾推到窗前,让阳光可以完全照在老顾身上。

  记得第一次和他弟弟在桌子上吃饭,那是在老顾的老姐姐家,老顾胖乎乎的手,笨笨的剥螃蟹,弟弟看着急死了,抢过来,三下五除二的给他剥好两个,放在他碗里,说,小时候就那么笨,怎么都快退休了,还这么笨,引的一桌人哈哈大笑,老顾毫不在意,侧着头,咧着嘴,吃的有滋有味。

  我打盆水,搬个小凳子,坐在老顾身边,一边洗着尿布,一边陪他说话,这个时候,是老顾一天状态最好的时候。

  我和老顾,都喜欢胡适,说胡适有一种大爱,尽管不喜欢妻子,却最终没有离婚,或者那个年代有更多的考虑,但是老顾说,不管哪个年代,都要有好多的顾虑,除非对方自己愿意,否则,不能给对方再次的伤害。

  老顾有时候情绪低落时,会给我说,我成了你的负担,不能帮你什么了,我就笑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常和我说的。再说,我们毕竟有份难得的情谊。

  有一天,看张中行的散文,看到写他的老伴说,基本瘫痪,但只要回家,屋内的躺椅上,就有双眼睛关怀的随着你游走,屋里便有温暖的气息,感觉那就是家的味道。

  我读给老顾听,老顾看着我,其实,很多时候,老顾懂我。

  老顾说过,他会比玉老先生更好的去理解我。

  我对老顾说,你在,便是晴天。

  我把他的手,捂在怀里,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想。

  老顾说,我不想再住这里了,我想回家。

  我说好,我和老顾的老姐姐,从养老院,接老顾回家,那是在友谊医院第三次告诉我们,老顾的病情只能静养,叮嘱我们要有思想准备安排后事。

  老顾几乎只能完全吃流质,他的苍白的脸,只有在太阳底下,才看出一丝红色,想起,曾经胖乎乎的老顾,在我逗他叫他胖叔时一着急就脸通红的样子,我把头别向一旁。

  他经常干呕,可是没有食物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和孩子一样无助。

  深秋,北京的黄昏,已经冷如冬季。

  老顾的姐姐,在老顾第二次病危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偷偷翻阅老顾的手机,看了我们之间的短信,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实情,说老顾的日子不多了。

  我赶到北京的时候,老姐姐木讷的哆嗦嘴唇,看着老顾,说,我觉得这个孩子对你是真心的。

  老姐姐出去了,老顾不说话,我和老顾,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半个月前,老顾的状态还很好,发短信给我,说,你上网帮我看看,康复俱乐部他们平时是怎样保养的,好像可以延长寿命,如果自己注意的话。

  可是第三天,老顾又去医院了,是因为轻微的感冒导致肺炎。

  老顾爱干净,感冒时因为坚持要洗澡,老姐姐告诉我。

  老顾说,我当初应该告诉你实情,不该走,我应该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我们就能多有几年。

  老顾很少和我提他在外面的生活。

  我说,命中有此一劫,过去了的,算了,也不晚,现在还能在一起。

  我抱抱他。

  想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伏在老顾的肩头,眼里蓄满了泪。

  有一天,老顾说,小区院里的那颗茂盛的雪松,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树底下落满了毛毛虫,黑中带黄,坐在窗前,老顾说,树也会生病的时候。也会死的,自言自语般。

  我装作没听见。

  他经常这样在中午有太阳的时候,坐在八楼家里的阳台,很长时间看着那颗雪松。书架的空格子里摆满了老顾吃的药,那盆绿萝是老顾爱人养的,老顾一直浇水,还带到医院,放到窗台,老顾说,毕竟,我们是对不起人家的。

  绿萝是这个房间唯一的青葱的颜色。

  老姐姐的家庭条件很差,姐夫有些混账,老姐姐不能常来,但惦记着老顾,总是在估计着老顾睡着的时候,拨我的电话,然后我打回去,老姐姐和母亲一样叮咛我注意这注意那,说着感谢的话,放下电话前,说,老顾没有白认识你。

  可是老顾的睡眠越来越少,在我轻声和老姐姐说电话的时候,我轻轻的移动脚步,会看到老顾故意眯着眼睛,我知道,他没有睡,只是不想让我担心。

  老顾睡着的时候,嘴是微微打开的。这时候的老顾,抿着嘴。

  放下电话,我注视他很久,他都不睁眼,我俯下身,抱着他的脑袋,说我不后悔认识你。

  他的脸颊湿湿的,终于睁开眼,有一丝笑意,很虚弱。

  有一天,老顾让我取下书架最上层的一个木盒子,有小锁,又让我到他的保险柜最上层找那个笔记本,他看着我,目光充满温柔。

  在笔记本里夹着一些我们过去常写的留言,还有一些我们信件往来的稿纸,我一张一张的看,不愿让老顾看到我的落泪。

  老顾说,生命是欲求不满的轮回。

  老顾说,在生病的那段日子,我长遥望南方,祈求我在天之灵的父母,能保佑我,让我多活几年,不要多,十年就好,我想好好的过日子,如果有可能,好好的和你在一起。

  我说,你别说了,我们会在一起的。

  他说,我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有比较才知道,你是真对我好,离开你后,每次我去澡堂洗澡,让修脚师傅帮我修脚趾甲,师傅说,我的指甲真难修,两边都是弯着长,要到肉里了,费力的很。这时候我就想,以前都是你帮我剪,你从没有说过难剪这样的话。

  老顾看着我,说我真的不后悔认识你。

  我说我知道,你对我也很好,经常等我下班,天冷还给我送衣服,雨天给我送伞,晚上加班给我送宵夜。

  老顾说,那是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只是找些理由看看你。

  我听了心酸。

  有一天,他发脾气,也不肯喝水,因为他又小便失禁了,我和老姐姐清理干净,我看到姐姐转身的时候抹眼泪,我抱着老顾,告诉他,我真的不会离开你。

  老顾的爱人和孩子,依旧不肯回来,姐姐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

  老顾其实心里都明白,坐在窗边的老顾,眼里有许多迷茫。

  有时候,有了心结,即使最近的人,和你,也隔着过不去的天河。

  老顾逐渐的怕冷了,我想想,刚认识他时,他和小伙子一样,大冬天也是一件薄的羊毛衫,虽有些肚子,但走路很挺拔的样子,想起这些,我有些难过。

  新闻联播是老顾每天必看的节目,老顾说,你是从事经济工作的,也要多关心政治,懂政治的人,才能更好的运用政策,发展的更好。

  我说,我还没有到那个层面,我只是个挣小钱的人。

  他听了,呵呵的笑。说,你这样其实挺好的,自由,钱也不少挣。我要是和你这样的性格,工作上也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我不擅长人脉。

  他有时候精神好一点了,会让我坐到他身边,和我说一些原来他在内蒙下放的一些事情。

  我捂着他的手,装好热水袋,不紧不慢的说着话,和他一起回忆,他那初始真挚的爱情。

  窗外的路上,也因为季节的原因,行人渐渐的稀少,有时候,老顾会教我怎么和面,包饺子,我是南方人,我不是很喜欢吃面食,做面食是我的弱项,包出的饺子实在很难看,虽然老顾不能多吃,老顾却吃得津津有味,老顾说,吃是次要的,和谁一起吃才是重要的。以前的老顾是不会这么去表达自己的,老顾说,喝了你做的汤,肠胃暖和舒服了很多。

  老顾单位福利好,他级别也高,但是老顾不想要单位安排的护工,老顾说,他们是看钱的,不是看人的。老顾说,你最后的幸福,是看谁和你相依,其他都是次要的。

  最后,我和老顾自己找了个小阿姨,是老顾郊区的远房亲戚。每天来几个小时,帮忙做些家务,老顾安排了对方的哥哥去下属单位做了司机。

  老顾的饮食,还是我和老顾的老姐姐料理。

  看老顾喝的鼻尖冒汗,我给他擦擦,我笑了,我们南方人,做汤还是拿得出手的。

  老顾说,我现在更明白,为什么么玉老先生那样依恋你。

  我有时候会看着老顾安睡的样子出神,人的情感是个奇怪的东西,经历了许多事情后,一切都不重要了,人在,心在,就知足了。

  老顾现在喜欢开着台灯睡觉,昏黄的,暖暖的,老顾说,白炽灯,觉得凄凉。

  我特意去买了个造型很好看的台灯,木质的,和老顾的书橱很协调,老顾很喜欢。

  晚上,靠在床上,看书,有时候给老顾读读书,老顾紧紧依偎着,说,年轻人就是好,身上很暖和。

  其实,我们都渴望内心的一种相依,一种安宁。

  老顾走了,可是我依稀觉得他依然活着,不经意的,许多的场景栩栩如生,很多事,点点滴滴。

  记得那天,我都到老顾的楼下了,收到他的短信,让我晚点上去,等他的通知。

  北京的夜,挺冷,我忽然悲伤。我在老顾的小区里晃荡,我知道,没有特殊情况,老顾不会这样的。

  老顾办事极为细致。

  转了好久,回到楼下,还看到八楼的灯光还亮着,快十一点了,我看到老顾不经意的在窗口挥着手,这是我们约好的暗号,情况不对,我转身离开。

  我决定走回单位去,挺冷的夜,我也没什么事情,边走边回头看着老顾家的方向,心底有无限的悲伤。

  离回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近,老顾对我的依恋显而易见。他终于带我回家了。

  北京的冬天真冷。

  寒气和我脸上的泪水一样冰凉,为什么掉泪,我不知道,好像不是伤心,而是心底说不出的心疼,如深井,为老顾,也为自己。

  还没有到单位门口,一辆的士车急刹在我身旁,把我从恍惚中惊醒,老顾几乎是同一时间开了车门,他的花白的脑袋,因为太急撞到车门的顶框,他过来,抱着我,摸着我的脸,说,我联系不上你,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就这样把你丢了,再也找不见。

  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的眼睛红红的,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这一刻,我决定年后调来北京工作,这么多年,没有人这样对我。

  我觉得温暖。

  回上海那天,北京西客站。

  老顾拿着他的记者证提前给我买了软卧票,给我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也不要我给的钱。

  我一直没有给老顾肯定的答复来北京。

  在火车站送我的时候,因为快过年了,人山人海,他灰白的头发,憨厚的脸,渐渐模糊。

  我一直看到他的影子,在朝我这边走,车远去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

  老顾除了上晚班,一直保持九点半入睡的习惯,我在火车上,接到老顾的短信,孩子,要自己多保重,我已经老了,没有关系。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上车两个小时了,老顾还没有睡。一直到凌晨2点,他都和我通短信,他怕我路上寂寞,我曾经告诉我他在火车上,我很少睡着。

  躺在被窝里,老顾给我打了电话,安静的沉默过后,说,不管以后见不见的着,我都不后悔认识你。

  这句话在和老顾交往后的四年里,老顾又说了一次,只是,老顾的心,如枯井一样了。

  我的眼里满是泪,我看过张洁的小说《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老顾的脸,一次一次的重现。

  有时候,我的心里真的有着深深的恨,咬牙切齿。这一切都在平静的外表下深深被掩埋,因为我没有力量,来换回想要留住的时间和深爱的人,那种睹物思人,无语凝咽的感受,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没有人的地方哭出来,却没有眼泪。

  其实老顾的突然去法国和同样突然的回来,我就应该想到必定是事出有因,但是当初那深深的失落,就如今天深深的悲喜交集一样,有些糊涂。

  当你以为你再也看不见了的人,回来了,所有的往事重现的时候,那个感受,不仅仅是惊喜,也有一些幽怨。

  但是老顾不是个轻易开口的人,他只是说,我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

  他的脸除了沧桑,还有更多的迷茫在眼底。

  我始终相信,如果不是来自现实太多的压力和世俗的观念,很多人是可以安静的幸福的在一起,在内心里,会更品尝到生活和情感里的美好。

  但是很多人在现实里把自己的幸福亲手窒息,直到没有呼吸,冷冷的看着这个世界。

  我还记得老顾压低声音在被窝里的话,我怕你一个人孤单。

  其实我一直很坚强,至少在老顾的眼里。

  我们都在找一个灵魂可以栖息的地方。哪怕很小,可以坐坐就好,歇歇就好。

  老顾说,我不可能离开北京,你也不可能来北京了,我们都要做个有担当的男人,这种担当也包括对自己的家庭。我就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

  我们经常通电话,在彼此的言语里找到一种坚持。

  但是有些日子老顾的电话是不通的,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

  我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当初去北京那样决绝的心态,来接纳老顾的归来,我不是一直在等吗。老顾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事实上,我真的没有以前的信念了,老顾固执的要去法国的时候,他不给我解释,我就想,这个人真的是没有主见。那个时候,我是有些怨恨的,毕竟,我来了北京,很大部分为了他。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爱人一个人在上海生活,对我的家庭是有些伤害的。

  我不喜欢异地情感的纠结,老顾也一样,可是,我们都纠结了这几年,放不下,走不进。

  我们就这样千里之外,说不出的牵挂和心疼,只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掩埋自己的内心,无人的时候,翻晒那过去的事情,无言虚嘘。

  我去看老顾的时候,老顾已经不怎么说话,在养老院里,那么高的个子,尽然骨瘦如柴,我抱着他,说,我带你回家,老顾拍我的背,说,没关系,不要紧的。

  老顾终于还是离婚了,是老顾要离的。老顾坚持要回北京。孩子和老婆都没有回来,或许对他有些记恨,老顾的姐姐看着我,也是眼泪汪汪的,说,老顾不让她告诉我。

  实际上,老顾去法国的时候,确诊胃癌晚期,这四年的治疗期间,老顾完全靠信念生活。

  我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说,希望有一天和我在上海的小房子里住一段日子,每天看黄浦江的日落,有机动船轰隆隆的声音,只是,我再也回不了内蒙了。

  老顾只是虚弱,精神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很糟。

  我的太太让我在北京多呆一会,说已经和我单位请好假。

  半个月后,友谊医院,老顾走了。

  我带了一点他的骨灰,几件衣服,在他的房子附近那个朝南的路口烧了,和在一起,包好。不在地上留一点灰烬,连同一些北京的泥土

  很多年前,我每年在冬至,都陪老顾在这个路口,给他的妈妈烧纸。老顾说,除了去世的老母亲,只有我给他剪过脚趾甲。

  记得当时我一边烧纸一边说,婆婆,我会帮你照顾他的。老顾说,那一刻,我和玉老先生一样,愿意在你的怀里老去。

  火光依然,可是火光中老顾的脸,再也看不到了。

  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因为不甘心;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因为没结局。

  回到上海,把老顾的骨灰撒在黄浦江里,机动船轰隆隆的声音依然存在,黄浦江的水,带走我曾经的温暖,带走老顾对这个世界仅有的一点依恋和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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