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为了摆脱那种压抑的气氛，老秦转移了话题，“我也把你爸前次留给你的相片带来了。”老秦边说着，边拿出了压在钱下边的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爸爸即便出了车祸，也一直留在身上的相片。
爸爸年轻而没有疾苦的脸上，充满了好笑的神情，而年幼的我正挣扎着要脱离爸爸的钳制。这是我跟爸爸的唯一合影，甚至，除了在学校拍的大头照片，是我这一辈子以来的唯一一张生活照。那厚重的黑白两色，仿佛能够摄人心魄，让我瞬间回到了童年时期。我轻柔地笑了，“老秦，等我好了之后，你一定要陪我回家乡去。突然好怀念家乡那蓝蓝的，万里无云的天空。”
老秦伸手轻轻在我的头上抚摸着，“好。”
“我们还要一起拍照去，今后这照片，或许就是……”就是你对我唯一的一种缅怀了，我没有说下去。
“或许就是我们的结婚照。”老秦目光灼热。
我笑，“是啊，结婚照。不过你这老新郎一定不上镜！”从这个开始，话题似乎又变得轻松写意了。
老秦白了我一眼，“你还别说，你这俊俏的小伙子新娘，也就配我这络腮胡老新郎了！”
“等等，谁新娘谁新郎还不一定呢！我可记得你昨夜跟我说，更喜欢被我压着。”我浑身无力，但是话语却是落地有声。
老秦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斜着眼看我，“我还跟你说了，就你现在病怏怏的样子，我保准想强JIAN就强JIAN。嘿嘿，你小子现在可只有挨操的份。”
我一阵无语，还是说不过老秦呢。
老秦脸上的坏笑收敛，然后他突然凑得很近，近到我几乎可以一根根数出他脸上毛发的数量，以及闻到他身上中年男人特有的体香了。坏笑变成了温柔的笑，“不过，我们本来就是男人。男人跟男人之间，没有夫，没有妻。我很享受趴在床上，让你压着我的感觉。所以，你小子赶紧给我好过来！”
然而，所谓的好过来，不过是个笑话。我的情况每况愈下。或许，那个中年医生说的“奇迹”，实际上并不存在。只是某种信念支撑着我那残破的心脏。从那一天开始，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脱离氧气罩。一天中的很多时间，更是浑浑噩噩，浑然不知身边发生了什么。而每当我醒来之时，都能够看到老秦温和的笑颜。如果我精神头好些，他还会跟我开开玩笑。
当时的我，可以说是离死不远……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死。我许下了承诺，爸爸不来，邵阳不死。这或许将会是我这一辈子子最后的一个承诺，因此，我选择艰难地遵守这个诺言。
因此，我用尽了我所有的时间回忆我那相对短暂的一生。回忆中的声音、光线、味道，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不知是因为回忆的漫长或是沉重，如此的我，竟浑浑噩噩地渡过了一个季度。一次又一次，或温馨、或悲伤、或痴狂、或情色的回忆，仿佛鼓励着我，推动着我。让我一天又一天地过了下去。
在我醒来的时间里，无不是跟老秦聊天、开玩笑。就在我惊异地感受到秋叶凋落，化作片片红尘，而更加明白生命的终点就在不远处的那个晚上，我问老秦，“老秦啊，怎么感觉才一眨眼，夏季就过了……我生病的这段时间，花了不少钱吧？”那种聆听着心脏由强变弱的撞击声的感觉，让我的双目，亦渐渐无神。
老秦似乎早就想到我会这么问，他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是的。如果单纯只有我自己，我根本无法支付这笔费用。但是，雨丽的丈夫有钱。”
我的目光有些空洞，当然，这绝不仅仅是濒死带来的，更多的，是心理上已经逐渐残破造成的空洞。老秦用如此平常的语调说出雨丽，我并不怪他。相反的，对他，我是充满了歉疚。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不分晴雨变化，没有一天“缺席”，全部待在病房里陪我了。我看着老秦，笑，只是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老秦……很好……很好……”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很好个什么劲。
也就是那一天，我告诉老秦，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我不甘心……是的，不甘心。我以为，我能够等到爸爸，或许只要一天，一个星期，甚至是一个月！可是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也溜走了，甚至一个季度都在我那负荷不起的心脏之下都过了。爸爸却依旧是杳无音讯。
或许因着这股不甘心。我用尽我的生命，谱写出这份从枝枝丫丫逐渐茁壮成蔓藤横生、枝叶繁茂的回忆之树。我没有憧憬未来的通行证，因此我只能回忆。记忆，已经变成我赖以生存的事物。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显得越发依赖它。
然而，奇迹即便存在，也有着奇迹该有的极限。我终究是听闻到了生命的小碎步，愈发清越、悠远……
那股屏蔽了我所有感觉的黑暗，顷刻间，宛如被狠狠揉碎的破帛。我几乎听到了那撕裂的声音，一阵白色的强光狠狠地击打在我的瞳孔上，我瞪大了眼！
强光？视觉，回来了……接着是触觉、嗅觉、听觉、感觉……
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了，脸上一滴滴热泪款款滚落。这泪，不是我的，是老秦的。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脸上的神色充满了悲恸，喉咙了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仿佛一只悲嚎的独狼。眼眶中的眼泪，更多的是悲壮，而不是悲伤。“……邵阳……邵阳……”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呼吸了，因为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氧气罩上白色的雾气，在此刻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我缓缓的、缓缓的伸出我的手，“老……秦……”肺和心脏都是一阵撕裂的疼痛。
老秦点头，眼泪却还是不停往下掉，“我在这……邵阳，我在这……”
我想要笑，却无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个笑容。我的目光，放在他的那件蓝色格子衬衫上。秦老哥啊，你穿着它，可帅气，可好看了。
仿佛读懂了我眼中的意思，老秦还是点头，“以后……以后我所有的衣服都让你买……邵阳……你……你……”
秦老哥啊，我的秦老哥。知道吗？每道记忆，都是刻画在心上的一道痕迹，或深或浅。邵阳……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或许许邵阳的心上，将满满的都是自己对爸爸那龌龊心思的回忆，都是对爸爸犯下的罪过刻下的道道见肉见血的伤痕。是你，在邵阳心间的空洞里，填满了关乎爱与被爱的回忆，关乎关怀与被关怀的情怀。
所以，秦老哥，虽然邵阳实际上不想死，好想跟你过上男人间的一辈子，好想伴你终老……却因心间这满怀的洗却了我那负罪感的回忆，我……知足了……
许邵阳这一生，或许相对短了，但是，在许邵阳而言，却足够了……
老秦喘息着，发出悲伤欲绝并且颤抖着的呜咽，他将我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那被混浊的老泪洇湿了的满脸络腮胡上。
秦老哥，再见了……如果还有来世，我会当个女孩，依旧选择爸爸做父亲，而你，则将是伴随我一生的男人……
终于，我还是听到了生命停摆的声音。脸上最后的一颗泪，从我的脸颊边上滑落……悲伤，却安逸……
直到再也感受不到泪的那份灼热，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在飘荡。冲破了屋顶，窜入了高空，飞过了千山万水，偏偏降落在了家乡的家门口那颗等待的老桑树下。
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小了，变成孩童般大小。
爸爸从门后出来，他微笑着，来到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他说，“小崽子，走，爸爸帮你洗澡去。瞧你这身脏的，一定又跟阿牛那混小子厮混去了……”
牛哥的声音从后山那边传来，“邵阳，快呀，今天跟我一起去放羊！”
我抬头，牛哥正站在后山那块青石上对着我用力挥着手，一如他的性格一样张扬。
一阵秋风呼呼吹过，我竟听到了老秦的悲嚎，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邵阳！邵阳！我的孩子！邵阳……”。我抬起了头。天，是纯粹的蓝，蓝的如梦似幻；云，是纯粹的白，白的不切实际。而老秦哭泣的脸庞，是纯粹的悲伤……
秦老哥啊，不要悲伤，你带给邵阳回忆，邵阳亦在你心间留下一抹淡色。这便够了，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