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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陌生的白衣世界

2019-12-11    作者:淳于兆玄    来源:m.9969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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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果用这话来形容赵多文所住的病房,那是再恰当不过。

  没过两天,33床的新贵,在前呼后拥中搬走了。最初大家都认为他抱怨这里条件不好,要转去住金卡病房。恕不知,军官太太很快打听到他转走的真正原因:确诊为肝癌,立即去肿瘤科动手术。

  在这里,不幸司空见惯。没人惊讶,没人叹息。进了这道门坎儿,谁都只能平等地接受实事求是的宣判。

  不过,自从那新贵走后,进门一线的热度便陡然降了温。虽然那床位一刻也不曾空闲,但新收治的是一个年轻打工仔,白天与夜里基本无人陪护,只是每晚七点后轮流有工友来看看他,帮他擦擦身,再弄点吃的东西什么的。

[ẅẉẅ.ẏaṄqḯṉḠḉṲṋ.ḈṎḿ]   热闹与冷清从来就是阵线分明。无声的角落,贫困与坚毅相互支撑,没有气焰捧出的生机,但从不缺乏人类与疾病抗争的勇气。

  赵多文邻床的小男孩也要出院了,只是他用哭声与大家告别。

  最后那次注射,对于病房里的每一个人来说,可谓记忆犹新。护士刚在门口叫:“35床!”,差不多与这喊声同步,这小男孩便“哇”的放声大哭。

  看来,人类的条件反射非但容易形成,而且更为根深蒂固。

  这小男孩出院后,那床位终于空了几天。病房中那狭小空间即刻被无形放大了好几倍,应验了民间那句朴实的老话:“饱吃不如宽坐”。

  你千万别小看这张闲置的无遮挡的空床,就是它造就了近两平方米隔离带,让涂天薰的陪护工作变得得心应手,甚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以往,在扶赵多文下地活动时,只能在自己的床前站一站,走几步;既僵硬,也别扭。如今,不仅可以自如地绕着两张床来回走动,且要靠要坐都极舒展;更可爱的是,这能使他俩多少守住一些隐秘,免受他人近距离张望与窥探。具体地说,替赵多文擦浴时,涂天薰完全可以大胆地背对其它各床,从容不迫地替赵多文看看那私处的恢复情况。

  赵多文最担心的就是那片曾引以为自傲的天然林,什么时候才可以退耕还原?那是男人的性敏感地带;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禁区。如今为了动手术,就这么不情愿也得情愿地把它毁了。他有失落感,又无法说出口。当然,他更在意伤口长势,以后会不会留下可怕的疤痕,令他终生遗憾。

  涂天薰算是看透了赵多文的心思,揪准机会,就用四川话倻喻:“你娃子是卖唱,又不是卖身,大概不需要在舞台上穿泳装亮相吧,还管那么多干啥子?”

  “哎,你想想,有道难看的伤疤多么让人心寒!洗澡、换裤子,上床做……”那爱字

  还没说出来,赵多文已意识到这是公共场合,不能随便张狂,随即话锋一转,“我看火铲没落在你脚背上,不然,你会比我更在意!”

  别看赵多文术后并未恢复元气,此时有些弱不禁风,可他那回敬倒是铮铮有力。

  只有在这个时候,涂天薰才感觉到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不知不觉中,已伤及了朋友的自尊。但他很会见风使舵,在说说笑笑中轻而易举将局面扭转,让赵多文抛弃烦恼,走出阴影,像以往一样谈笑风生。

  所庆幸的是,赵多文的伤口出奇完美。连主治医生也说,赵多文不属疤痕体质,伤口长好后,将来几乎会看不出来。有了这一权威论断,赵多文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绷紧的脸也彻底松了绑。他又重新雀跃起来,老在涂天薰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但空置的床位毕竟是病床,第三天傍晚,两个女人送来一个挺有个性的男人。

  这男人是位长者,他那黑灰色的短发中,唯独顶部有一些竖立的银丝,恰似春寒料峭中的雾松,甚是奇崛;干净的脸膛光滑细腻,眉弓扬起,眼角几线浅淡的鱼尾纹,几乎看不出眼袋,也没有任何老年斑。那气质,高贵儒雅,文质彬彬,看起来很顺眼。虽然没戴眼镜,横看竖看都像知识分子,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病人。

  值班大夫让他躺在床上检查,老人总是磨磨蹭蹭,不愿上床,更不愿把裤子解开。

  好说歹说,等病房里的女人都自觉回避了,老人才极不情愿地躺在床上,时刻也不忘用手抓住裤头,生怕下滑走光。

  大夫问他什么地方痛,他先说肚子,接着又摇摇头,表示现在已不怎么疼。

  大夫问他是左边还是右边,他马上说是右边。可没过一分钟,他就反悔了,说是基本不痛。一会儿又说,只有一点点痛……就这样反反复复,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说不准痛与不痛,弄得大夫莫衷一是。

  不过,大夫极有耐心,低下头来,扶正眼镜,双手不停地在病人右下腹按压。数次按住一个点又突然放开,并问放开的一刹那痛不痛?老人一会儿说通,一会儿又说不痛,仍然模棱两可……

  “您老好好休息,先观察一下,等检验指标出来后再说。”大夫收起器具,安慰了老人几句。

  老人迫不及待地把裤头拉了起来,那种敏捷与迅速,就是年轻人也未必有这样麻利。

  涂天薰在一旁目睹了查病的全过程,看着看着,此时此刻竟会产生联想:学科之间真有相通的地方,这检查阑尾发炎也像判断歌唱发声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得全凭经验与感觉才行。不过,医学还有辅助的检测手段,声乐呢?只可能示范、模仿、判断;可是,声乐虽有误判,最坏就是毁了歌者前途,但不会有生命危险;医学呢?如果出差错,那就会草菅人命!呵,白衣神圣,大夫难为。如果学医当大夫,不知自己会贻误多少人……

  正在想入非非,走廊上传来烧水女工的叫喊声:“水开了!水开了!打水哟!打水哟!”这恐怖女高音吼得全楼都听得见。涂天薰不仅思路被打断;他每天最怕听的就是这人工噪音,高分贝而无序的震颤,几乎要毁坏他的耳膜。

  没有办法,这是最有特色的廉价人力资源,堪比任何程控铃声实惠好用。

  烦躁之余,涂天薰也才想起:该给赵多文擦热水澡了。

  这普通病房并非全天都有开水供应,你要错过了早、午、晚、三次打水时间,你就只能到楼外的茶炉房买水喝。因此,一听到水开了的信号,各个病房都会蠕动。陪护们是水瓶、电饭锅、面盆、水桶一古脑儿齐上阵,挤在那两个水龙头前,任热气腾腾的开水长流,不断更换各种盛水器具,谁都不愿意失去最方便的取水机会。

  涂天薰打水回来,邻床的两个女人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新来的老先生靠着床头,静静地眺望窗外。老人的神情带着一种惆怅,平复的两眼中竖着不屈的锋芒,隐忍不发,含而不露。

  病房里有人在进进出出,可老先生从不左顾右盼,只把目光投向36床,盯着涂天薰与赵多文的一举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愿贸然开口,沉默与矜持交织着;陌生与礼貌主宰着……

  地处南国的深圳,虽冠有海滨城市的美誉,其夏日暑热的天气,一点不比号称长江三大火炉的重庆好过。海风吹不开空气的潮湿与闷郁,一天不洗澡,感到浑身上下全都水淋淋的,弄得你胸闷气短。好人尚且如此,病人可想而知。

  涂天薰遵循护士的教诲,每天坚持给赵多文擦洗身体,生怕他长褥疮。尤其是下面,除了注意保护好伤口,总是煞费苦心,用热毛巾伸入内裤里面,反复擦洗那不毛之地;关照那可爱的“小兄弟”。一到这时,赵多文几乎每天都会问同一个问题:

  “长出来没得?”

  “还是那个样子。”

  “嗨!你昨天不是说,那里变色了吗?”赵多文显然不满意这样回答他。

  涂天薰突然竖起一个指头放在嘴边,接着又摆摆手,示意今天已经没有隔离带了!

  谁知赵多文说:“他又不是女娃子,你怕啥子?”

  因在重庆呆了好些年,涂天薰对四川话烂熟于心,说句不客气的话,至少能称“三川半”吧!只听他也用四川话对赵多文说:“暗哈儿再说!”(注1)

  赵多文嘴巴一撇,显得很不高兴。这个在云南长大的四川人,是个火辣辣的急性子,想要知道的事情,你非得马上告诉他,否则,会恨你好一阵子。

  在音乐学院上学时,他常常是这样。只有在与涂天薰配二重唱时,赵多文才彻底被弄得没了脾气。最初,为了声部的均衡,在磨合的过程中,两人也曾吵得很厉害。为了艺术,涂天薰明确表示:要么散伙;要么就要按他的意思唱,必须强化声部的配合与表现力,决不迁就谁的演唱习惯。最后赵多文只好妥协了事儿。

  如今是在病房,没有音乐氛围,没有学术争鸣,唯剩华山一条路——人道主义。为了赵多文能在病床上开心养伤,少一些烦恼干扰,涂天薰不必再坚持什么,背对着新来的病友,默默地又将被单重新打开……

  “呀!有毛桩桩了!你自己都可以摸得到!”涂天薰凑着赵多文的耳朵兴奋地说。

  赵多文赶快把手伸向那里,涂天薰护着腹部上的纱布块,生怕他冒冒失失地碰着伤口。摸着自己的刺状地带,就像找回了珍宝,赵多文竟放肆地笑出了声。

  这一夜他睡得好香,似乎是手术后的忧虑得到了全方位的释放,睡得有些不省人事。只是天快亮时,赵多文才嚷着要小便。

  是历史有惊人相似,还是另有原因?赵多文这时又痛苦得尿不出来。涂天薰自信地认为:这次不必再求助于值班护士,自己就有本事儿解决问题。

  只见他迅速地拿起热水瓶就往痰盂倒水。他哪能知道,这自以为是的一倒,竟会闯下大祸!

  不是赵多文的条件反射链脱落,而是邻床新来的老先生听到响声便有了生理反应。好像流水正急遽地充盈着他体内的水袋,迅猛膨胀,犹如夏季江河泛滥,须臾只感大难临头,那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最初,他极力憋着,憋得面红耳赤;憋得下肢颤抖;转眼已不行了,他才狠狠地拍打床沿,痛苦地嗫嚅:“便壶!便壶!我……我……尿!”

  突发事件说来就来,真是枪响子弹到。涂天薰哪能反应过来?他只感到情况不妙,等弄懂老人的意思,心里明白,可就是帮不上忙。老人要的便壶赵多文正用着,总不能强行夺下来给他。

  涂天薰弯着腰去老人床下搜寻,居然没有这东西。情急中,他只好抓起年轻军官床下的便壶,赶快给老人递过去。谁知老先生一连打了两个寒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伸出手摆了摆,表示为时以晚。即使有了这东西,现在已经没用。

  显然,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值班护士拿来干净的被单与床垫,抱怨老先生为什么不留陪护。

  老先生可怜地说:“我晚上从不起夜。”

  “老人家!这次你是生病住院,哪能翻过去的皇历?你自己把裤子换了吧!我再帮你换床垫与床单。”护士还算温和。

  “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叫她们把裤子拿来。”老先生只剩下可爱的坦白。

  是热炒热卖的技能派生了邪恶?是老先生本来就有尿失禁的毛病?不管怎么说,出了这事儿,涂天薰心里却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罪责难逃。

  他想:如果不自作聪明,也许就不会伤及无辜……他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收场?只见他赶快打开旅行包,内疚地拿出新买的平脚短裤,给老先生送过去。

  “哎呀!我哪能穿你的裤衩呢?先生,请帮我打个电话吧!”老人说着摸摸口袋,“我把号码找出来给您。”

  “这是我在医院小卖部买的,连包装都未拆开,您老尽管放心用。”涂天薰不想被老人拒绝。

  “哎,我丢了脸,怎好意思让你破费?”老先生说啥也不能接受,委实让涂天薰更加难过。

  病友们在一旁再也无法沉默了,你一言,他一语,极力相劝……

  俗话说,老鸦死了嘴壳硬。

  其实,老先生虽嘴上这么说,心里并不敢这样想。因为他并无其它裤子可换,眼看就要露馅儿了!如果这时还要坚持己见,那就只好不穿内裤。众目睽睽之下,老先生哪能有这种前卫勇气?

  万般无奈中,老人双手接过涂天薰送来的短裤,郑重地说了两声谢谢,却执意要去卫生间换裤子。

  “你又不是靓仔,还怕难为情?要是受了凉,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刚才表现还算称职的护士怎会突然甩出这条鞭子?

  赵多文再也忍不住了,他那火爆脾气将广东话、四川话、京腔搅在一起,高声地宣泄出极端不满:“奇先!莫明堂,拿老把子开涮!”(注2)

  涂天薰也坚定地站在老人一边,文明的维护着做人的尊严。他对老先生说:“我陪你去卫生间吧,扶着你,会方便些。”

  “不,不用。谢谢!我自己能行。”老人拿着裤子,固执地走了。

  注1:暗哈儿——四川方言,相当于等一会儿。

  注2:奇先——广东方言,相当于神精病;

  莫明堂——四川方言,相当于没有道理;

  老把子——四川方言,相当于老大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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