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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北宁春色 晚来不迟

2019-12-11    作者:淳于兆玄    来源:m.9969x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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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先生住在《北宁山庄》。那里靠近笔架山公园,处处茂林修竹,清凉无比,在南方炎热的夏季,算得上理想住处。

  《北宁山庄》出名,全仰仗笔架山的大自然魅力。不然三栋小高楼,虽说绿化出色,电梯、泳池、地下车库等设施一流,规模也就那么大;开盘价一高,炒楼者便没有兴趣。

  东方不亮西方亮。开发商睿智过人,硬把这袖珍楼盘在香港卖成了香饽饽,大部分套房被港人买走。等深圳有钱人睡醒,周边已圈定为风景禁建区,机会绝尘而去。业主入伙后,没一个愿意转手,这里成了安居乐业的后花园。

  来到庭院,只见每家每户阳台上的花卉争奇斗艳,种得最多的要数簕杜鹃。那腥红的花朵簇生在带刺的枝条上,拼命向空间扩展,成片连缀,灿烂如云霞,虽不芳香,可颇能引人注目。

  涂天薰正在猜想,为什么家家户户都偏爱这花时,黄先生却告诉他:“这簕杜鹃是深圳的市花,喜欢者众,自然也就种得多。”

  嗨!多好听的名字——簕杜鹃。涂天薰觉得这花昆明也有,只不过从小就管它叫叶子花,因它的花朵是由三张红叶组成,小孩这么叫,大人也这么叫,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今天总算正本清源,认识了这美丽的花朵。

  “黄先生,你家也种了吗?”涂天薰随口而问。

  “没人打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花。”黄先生直率得让人吃惊。接着还说:“你看哪家阳台上没有花,那就是我家。”

  这一说不打紧,涂天薰却认了真。

  放眼望去,由下而上,从左至右,逐层打量,可并没发现光溜溜的阳台,似乎家家户户都摆放着花盆,只不过花色品种不同而已。

  黄先生看出涂天薰的疑惑,赶紧解释:“我说没有花,并不等于没有草,没有绿。哦,我们上去吧,老在这里看,保安要盘问。”

  电梯到了十四层,也是最后一层,黄先生说:“到了,不着急,停稳后再走。”

  穿过明亮的电梯间,单那铺地的花岗石,黑边红底,嵌着铜条,锃亮如镜,足以显示上了档次。涂天薰出身并非寒微,多少也见过些世面,但没想到住宅的通道会搞得如此显摆。

  他想:大概赵多文称道的正是这类楼盘,老说要让自己开开眼界,恕不知,不经意中已经见到了。相比之下,赵多文的住处的确有些寒酸。人靠衣裳马靠鞍。房子装不装修,给人感觉是不一样。而最有能耐的要数黄先生,明明身居豪宅,却处处低调,朴实平凡,难与富贵显赫联系起来……

  谁知一进客厅,这里却和赵多文的住处一样乱。

  如果说,赵多文的乱在饭桌,乱在杯盘碗盏,那末,这里乱如风卷残云,满地皆然。旧报纸、旧衣裤、泡沫板、塑料袋、捆扎绳、废纸箱、钉子、刀剪、鎯头等杂物,东一团,西一堆,实在有些不雅。

  明亮宽敞的客厅活像一个打包间。

  黄先生有些腼腆,脸涨得绯红,“涂老师,不好意思,好久没打扫了。你在沙发上坐会儿,我简单收拾一下。”

  “没关系,我也来帮忙吧。”

  “不行,不行!你是客人,哪能一来就让你弄这弄那,歇着吧,一会儿就好。”

  涂天薰插不上手,便对黄先生说:“我到阳台上看看你说的没花是怎么回事儿?”

  “好,好,那你请便。”黄先生顾不上陪客人,只想赶紧打扫。

  推开落地玻璃门扇,涂天薰一下子觉得这里有极度自由的空间。这阳台不仅宽敞,而且还不像其它地方,为了防盗,用钢筋铁骨将阳台封死。没有鸟笼般的窒息,便没有牢狱感,心胸就别提有多开阔了。

  极目四望,风景如画。《北宁山庄》三栋楼房成三足鼎立,谁也不碍谁。

  向北,每栋都能看到笔架山的主、次两峰。山虽不高,但浓荫葱郁,绿意盎然,宛若天然屏障;向西,只见宽阔草坪沿山坡起伏,似高尔夫球场,但绝无人工构筑痕迹。远处树林如带,环抱着丝绒般的绿地,近处山泉浸润而下,绕过草地流进小湖;更远处是南北走向的皇岗路,珠江三角洲来的大型货柜车,呼啸而至,不一会儿又首尾相接,热闹得像几条长龙,腾跃过后终于平静下来,等待过境去香港。

  除了青山绿水之外,这里真有看得见的繁忙,享受不尽的宁静。

  涂天薰并未认真领略风景美好,只感觉站在这山坡上的十四层顶楼,的确有点高。是不是高处不【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com】胜寒呢?他没想过。

  他一心在看阳台上那些棕榈、芦荟、铁树、绿萝、爬山虎等植物。尽管长势一般,但的确是满眼生绿而非花红。黄先生说得实在,没有丝毫夸张。

  不过,越看那苍苍翠色,他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只爱绿叶不爱花红不会有什么特殊含义吧?难道黄先生仅仅指盆栽而言?嗯,这真还有些耐人寻味,捉摸不透……

  黄先生原想把客厅打扫一下,再把唱片与唱机搬出来,统统放在茶几上,让涂老师能在沙发上一边休息一边欣赏。可刚一动手,又觉得这样会怠慢客人。他知道,如果没有这些宝贝,也就请不动涂老师来这里。

  他想:乱就乱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干脆请涂老师去自己房间,省得搬来搬去。让他就住在那里,任意聆听自己的所爱,说不定还能多住几天呢。

  进了黄先生房间,涂天薰即刻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和力。素昧平生的两代人,竟会有如此相同的习性:整齐、清洁的单人床,纯棉的斜纹布床单,平平展展,没有一丝皱纹,更无任何杂物放置在上面;枕头和毛巾被相叠,位于床的一端;写字台上一尘不染,除了书、笔、眼镜盒及放大镜外,没有任何装饰品。男人缺乏的细致、整齐、干净,这里俯拾即是。要不是多了一排壁橱,这里和他在音乐学院的卧室没有区别。

  当然,黄先生的听音装备实在差劲!进入九十年代了,他还在用四速唱机。不过,话也得说回来,幸好是四速唱机,不然这些老唱片根本没法听。

  在挑选唱片的时候,涂天薰发现自己与赵多文灌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竟有两张。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黄先生:“怎么会有两张完全相同的唱片呢?”

  “你仔细看看是完全相同吗?”黄先生故意卖关子。

  “对呀!一点不错,完全相同。”

  黄先生说:“封套也相同?”

  涂天薰吃过一次亏,这回他学乖巧了,认认真真看了看,想了想,“内容一样,封套有新旧之分,旧的那张上面画了一个三角形符号。对吗?”

  “这就对了。一张是我经常听的,封套已经破损,唱片也磨得差不多了;一张是我收藏备用的,万一那张坏了,还有这一张,不至于想听时听不到。”

  说者漫不经心,听者怦然心跳。

  自这张唱片发行以来,涂天薰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知音。

  当年乘着获奖的东风,唱片一出,涂天薰的父亲欣喜若狂,立即慷慨解囊,购回一百张,不论亲戚朋友,单位同事,街坊邻里,凡知儿子善歌者,无论有无唱机一一派发,闹得沸沸扬扬。

  当然,涂天薰不喜欢这样张狂,他把多数唱片送给了聂耳音乐学院的老师与同学,也给了赵多文十来张。他觉得这苏联经典曲目,尽管艺术价值不菲,毕竟不是当代的主旋律。真正喜欢的人,你用不着提醒,他也会自然喜欢;不喜欢的人,哪怕接受了你的馈赠,只是出于礼貌,并不会改变固有的个人喜好。这正如自然界的食物: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八年过去了,能记得他与赵多文的人又有几何?连索要过这张唱片的人,也许早就因为磁带、CD的先后兴起,已将胶木唱片淘汰出局。这是音响技术发展的必然,也是音乐艺术永远迷人的一面,学音乐的人不会因装备更替而改变初衷。那种对艺术的执着与追求是永恒与无私的,甚至可以说是专注得离奇的。难怪有人说:艺术家不是疯子也是神经病。

  不过,像黄先生这么醉心于一首歌的人,当今世界恐怕绝无仅有。涂天薰激动之余,一直没有想通,究竟是什么力量征服了老人,让那情深意篤的爱陪伴着他的人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北国到南疆,始终将这唱片带在身边?

  他多想感谢黄先生,用礼节,用热忱?实在苦于找不出最恰当的方式;他遗憾不能解读黄先生,总觉得他那扇心灵之窗,从未自如的开启。现在到他家里来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连这次都不能走近他,恐怕将永远无法解开这个死结。他深信:情真开锈锁。何况,这哪是锈锁?这分明是忘年交的知音!

  黄先生收藏的唱片大多是五十年代的苏联、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国歌曲,均为原文原版。同一时期的国产唱片一张没收,八十年代的就只收了涂天薰与赵多文的。这种令人惊讶的偏爱,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讲不通。

  涂天薰的英文程度还马虎,俄文却不行。为了唱好苏联歌曲,不得不学习了俄语语音与基本拼读规则,至于性、数、格等语法方面他并未入门儿。面对一堆唱片,真不知先听哪一张。幸好,他细心地发现,多数唱片的封套上,都有用铅笔写的中文片名。根据这一提示,要想听什么也就方便多了。

  尽管这是五十年代的唱片,录音全是单身道的,声音还原也相当粗糙。但作为一种声乐艺术资料,那是弥足珍贵。

  涂天薰听了一张又一张,听了一遍又一遍,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喝水、吃饭、上洗手间,可以说是全情投入,忘乎所以。他进入了音乐的殿堂,听得如醉如痴。

  黄先生为了不打扰涂天薰,音乐一响起,自个儿便去做清洁。他决定先把客厅打扫出来,以便让客人有个舒适的活动空间。

  伴着雄壮的《祖国进行曲》,他拖着地板;踩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铿锵节拍,他开始擦茶几、电视柜……他喜形于色,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是客人带来了鸿运?不是钱财,而是青春!他一下子仿佛年轻了几十岁,隐约感觉又迷恋着那只能会意,不可言传的事儿来。他暗暗告诫自己:别这样胡思乱想,否则会犯病!会不可收拾,会自毁余生!

  可涂天薰的神态、笑靥、表情,紧紧抓住他的心,使他欲罢不能。正当他神不守舍,心花怒放时,那唱机却不厌其烦地放出女声,顿时扫了他的兴,导致刚刚开始的美妙感受荡然无存。

  他受不住涂天薰这种极端的欣赏方式,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该开灯了,涂天薰仍然意犹未尽,还在那音乐世界遨游,顾不上天昏地暗……

  黄先生走进房间把灯打开,插科打诨地说:“涂老师,你怎么老是听《伏尔加河小唱》,《给边放军人写信》,《深深的海洋》这些女声歌曲呢?难道女人的声音那么有吸引力?”

  涂天薰微微一笑,“怎么说呢?黄先生,这不比你在阳台上种花,可以只爱绿叶,不种红花。”

  “啊!这么说,你是醉心于女人?”黄先生看来有些失望。

  “不,你弄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我教的是声乐,凡是人类的歌声我就必然想研究。不可能只教男生而不教女生,更何况,教谁不会由教师选择,多数是教研室分配。不钻研女声怎能带好女学生?”

  “这还差不多!”黄先生还是有些狐疑,忍不住又说:“那女声的也不止这些啊!我在外面做清洁,听去听来你总在放这几张。”

  “嘿!你没注意到,这几张全是重唱,不论男声女声,我最喜欢的就是重唱。人声层次魅力其他音响不能取代,我的硕士论文也是《中国重唱艺术研究》。可惜我们国家很少有女低音,唱起三重唱来真是先天不足。你听那费多罗娃五姐妹的五重唱多棒!那女低音稳如基石,音质醇厚,衬托得其他声部层次更为分明,浑然一体。真过隐!可惜,我在音乐学院这些年还没见过女低音。”

  “男低音你见过吗?”黄先生关注点迥然不同。

  “也很少,但我毕竟带过一个。”涂天薰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想问黄先生,又觉得有些欠妥,稍稍迟疑,还是说了出来:“黄先生,这些唱片这么珍贵,我在音乐学院的图书馆也没找到,你是在什么地方收集的呢?”

  谁知,黄先生欲言又止,刚才饶有兴致的交谈又突然变了僵局。

  黄先生沉默片刻,终于硬着头皮说:“这是从苏联带回来的。”

  “黄先生,你去过苏联?”

  “别大惊小怪!这有什么稀奇,世界青年联欢节去的人可多啦!”

  “你是搞演奏还是演唱?”涂天薰打破沙锅问到底。

  “好了,好了,不靠回忆过日子,唱片就是唱片,英雄莫问出处。”黄先生又将口封严。

  尽管如此,这次却让涂天薰看到了一线希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短短数语,这无法解读的老人突然给他来了个意想不到的惊喜。看来,黄先生正如他所料,是有身份地位的音乐家。可为什么总是吞吞吐吐,一到关键时候就把话岔开,让人找不着北?莫非几十年的风云变幻,喜怒哀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涂天薰细想:现在我能知道他是搞音乐的就很不错了,至少这老人是有根有底,并非半吊子打水浮于表浅,而是有着深厚的内涵……啊,知音难觅!别得寸进尺。再说,这老人家在医院,在华联大厦,在他家里,处处让人感受到的不只是善良与诚挚,可以说还有一种情怀,既独特又珍贵,似长辈呵护,似兄长关爱,似友人随和,更似男儿情长……哦,想到哪里去了?

  人就怕产生联想,相同的东西见得越多,不同的感受也就越厉害、越深刻。同样是唱片,涂天薰一说起这事就愤愤然。他赶快止住激荡的潮水,不让它漫出堤岸,感慨万端地说:“黄先生,你的唱片保存得这样完好,真不容易。可惜我父亲那些法国唱片,那些三四十年代的百代公司老唱片,在文革中全都化成了灰烬。”

  谁知黄先生听后一怔,却再也不往这议题上来,竟答非所问地说:“涂老师,该吃饭了。我不会做,只好请你吃面条。”

  涂天薰明白那扇窗户已经关闭,今天再也不能敲开,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黄先生,要不要等你女儿回来呢?”

  “不用,不用,你见不着她了。”

  “怎么回事呢?”涂天薰满腹疑团。

  黄先生平心静气地说:“这话说来就长啦!”

  (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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