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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20-01-18    作者:自由往来的    来源:m.6969x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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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是这样的,难道便是我的罪恶?

  ——马基雅维里

  她喜欢雪,我也喜欢。十一月,我和这年的第一场雪同时回到了安娜堡(AnnArbor)。仿佛穿越时空,我从阳光鲜艳如仲夏般的圣地雅哥转眼飞抵了冰天雪地的底特律。

  走出机场,大脑顷刻间速冻了,格外清爽。照明灯被雪地反蓝白色的夜光,翻飞的妖娆的雪花从天而降,有种奇异的舞台效果。我深深地呼吸冷空气,带着一丝甜味,收紧了有点激动的心肺。我想了想即将扮演的角色,和即将出场的人物。好象登上飞机那一刻,我就脱离了现实。

  机场门口永远都有依依惜别或欢喜相逢的人们,永远都有行色匆匆或翘首盼望的人。我站在不挡道的地方,张望一辆辆驶进开出的汽车,等待肯定会来接我的淑景,想象她的音容笑貌如何出现在视线中。真的很冷,我裹紧了皮夹克,立起了羊羔绒的毛领。

  那辆熟悉的白色尼桑停住了,淑景从车里下来。色锃亮的漆皮长靴踩到了积雪,色乌亮的裘皮大衣里她的脸如此白净,笑容灿烂。她径直朝我走来,优雅的狐步,风姿卓越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再一次瞬间明白了她的征服力。虽然在近处,我看见她眼眶下两道浅浅笑纹,是我记忆与印象之外的,可丝毫不减少她摄魂的美丽,以至于我从来没想过她比我大几岁。确切地说,从见到她第一天起,我就发现年龄对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不是问题。淑景有着让人惊艳之后又无可挑剔的美,还有无从接近的典雅,让人联想到古希腊雕像,高高在上。高处不胜寒,女人像了女神,难免寂寥。

  她扑闪着上翻的睫毛,蹊跷地看我,似乎仍然不敢相信我真的回来了。我挑了挑眉毛说:“我回来了。”

  她用两只手穿过我的臂弯,把笑容埋进了柔软的大衣里,随即又抬头望向走过来拉行李的丈夫。无数次想象中的重逢本可以更加热烈,但不能发生在这一刻。

  我轻轻挣脱了她手臂的缠绕,迎面接受了他丈夫的热情拥抱,礼节性地碰了碰肩膀。这位李先生人中很长,笑起来角往下撇,像个“不”字,眼睛在镜片里拉成两条细缝。我努力笑着把角扬得更高,期许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应该修改。

  李先生三十七岁就当上了汉城某经济学院副校长,年轻有为的大学士为了满足太太想来美国的愿望,申请到密西根大学做一年课题研究,也为了两个儿子来受两年美国教育。从他们身上我见识了韩国人的崇洋媚外,以及对西方物质文明的迷,难怪他们做出来的假名牌可以真。

  李先生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完全可以让我内疚,但是他的傲慢又足以让人反感,很想给他点教训。从他身上我见到了属于日本韩国的东方传统观念中最典型的大男子主义,特别在女人面前不可一世的姿态。也许为了标榜接受美国文化,李先生还有点刻意表现开明,十分别扭。他用韩国口音浓重的英语一再声称他太太要如何如何,所以他如何如何照办了,简直是仁至义尽的勉强,都是淑景在电话里早就告诉我的安排。

  我点头哈腰应付,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说尽了所有英语词汇,心里却烦透了这些虚伪。管他怎么想,我早送了他一顶绿帽子。

  说话间,行李塞进了后车箱,李先生正襟危坐发动了汽车。

  淑景让我先坐进后车座,她略微迟疑,还是跟着坐在了后面。

  一股馨香随即飘进车里,是我送她的CD香水DUNE。记忆里,整个夏天我都浸泡在这种金色沙丘般的温婉气息中,无力自拔。

  车子很快上了高速公路,驶向离底特律机场25英里的安娜堡,一个与州立大学的优美校园容为一体,有着欧洲风情的世外桃园。

  车窗外,路边的积雪泛出白光,斜对面驶过的车灯撞破了黑暗,前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色车尾灯和照亮前方的两道光柱。漫天飞舞的雪花映着交织的光影,让这夜间的高速公路分外热闹。

  还因为我坐在车里,穿着厚外套,感受不到外面的寒冷,额上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正搜肠刮肚用尽所有知道的有限的英文词汇,用来回答李先生的盘问。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回来。答案全是电话里和淑景商量好的。我尽可能缜密小心不露破绽,因为他听得很仔细,不时扭着脖子侧过耳朵来。

  淑景不出声,像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侧脸望着窗外。我看不清她的脸,车里还是很暗,只有仪表盘上闪着一些桔黄色的光亮,可以看清里面的几根小指针在颤动。

  我捏住了她轻轻搭过来的手,柔软湿润的手心贴在我另一只手上,让我心里跟着烫了一烫。我习惯地把手指伸入她的袖口,触到了手臂内侧细腻的肌肤和急促混的脉搏。顿时,身体中的电流被接通,热量在方寸大小的黑暗空间无声蔓延。

  李先生的背影挡着光线,模糊无边,还有他浓重的韩国口音,喋喋不休。我下意识应承着,头脑已经完全被淑景身上的香气占据。一路上,我承受着甜蜜的压抑,温柔的折磨。

  终于结束行程,抵达了淑景家。行李堆进客厅,一个行李箱,一个旅行包,还有一把吉他,这些是我预备在安娜堡生活一年的所有物品,也差不多是我在这个世上的所有家当了。

  淑景的丈夫,李先生把我们迎进屋,自己退到门外,向我和淑景告别。这里是他的家,多少有些别扭,虽然我足够厚颜无耻了,可也要装出一付无所适从或诚惶诚恐的样子来。于是,我又送他到门口,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表示实在没必要这样安排。李先生摆手叫我别介意,可脸上堆满苦笑,嘴角撇得更低,最后哭笑不得地说:“仅此一夜”。

  淑景拉我进去,说屋里暖气要跑光了,叫李先生早点去休息。

  我越客气他越尴尬,李先生显然心不甘情不愿,他再次强调:“Onlytonight!”(只有今晚!),大有下不为列的意思,并且他的手指着我不断地点着,像在警告,又像被冻得打哆嗦。然后他钻进车里,一溜烟开走了。

  我为自己开脱,他是被迫做出开明的样子,暗地里一定恨得牙痒痒,刚才还试图警告我!那我何不心安理得享受今晚之特殊待遇!我回身进屋,把冬夜寒冷关在了门外。

  立在门边的淑景就势倒入我怀中,双手揉进我的短发,送上一个相思数月煎熬出来的无比缠绵的长长的吻。然后她仔细看我,用欲火如焚的眼神,烫得我浑身发热。我们边脱外衣边进卧室,滚到。她把床铺得柔软洁白就像积雪,我们紧紧拥抱着翻滚着亲吻,在一片柔软中深陷深陷下去。我几乎能听到火苗在雪地里烧灼出来的“嘶啦,嘶啦”声。来不及开灯,我从她脸上吻到一丝凉凉的濡湿,是眼泪。一时,我又无比心碎,想起电话中的她也已不知为我流过多少泪了。总算可以如此贴近地相互慰籍了,我尽情着她眼角耳际流淌的泪水。

  我没有充分理由,但爸爸是明白人,他端着跟了他十几年积满茶垢的搪瓷杯,听我说了要提前回密执根州的决定。他腾出一只手挥了挥说:“去吧,去吧,没完没了的电话早把你的魂勾回去了。有人照顾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马上去订了当时的减价机票,打点行装。本来想给淑景一个惊喜的,让朋友来接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我正拿着机票出神,她的电话打了进来,满腔幽怨,说生活没趣,整天忙着家务,去上课更想我,学英语是为了和我更好沟通……

  我说我马上回来,明天晚上就能见到她。她说:“阿依果(韩国人的习惯感叹词)”叫我别跟她开这种玩笑,我听见哗哗的自来水声,她在洗碗。我认真地读着机票上的航班和到达时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瓷器撞击声。她相信了又不敢相信,大概手里的碗筷都掉进了池子,然后是她惊喜万分的声音:“Really?Really?Mygod!”我问她能来接我吗?

  本来,我应该等到明年二月。她丈夫准备那时候回韩国,我答应回去陪她一年的。今年夏天,我随家人迁居西海岸,淑景哭得柔肠寸断。如此凄惋缠绵的情感在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忍受,我搂着她留下了承诺。第一次被女人的眼泪如此洗涤,为我而流的眼泪,一个足以让男人甘愿为她付出一切的女人,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我义无反顾地要回去和她共度一年美好时光,虽然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

  一个小时以后,淑景又打来了电话,情急心切地再次确认我的航班和抵达时间。她激动不已地告诉我都安排好了。她来机场接我,因为是晚上,她丈夫不放心她自己开车,所以由她丈夫开车。我可以先住在她家,她已经安排丈夫和孩子去邻近的她哥哥家借宿一晚,留给我和她单独在一起的重逢之夜。

  我觉得这样太近人情了又不忍拒绝。国际友人间能有这样的情谊真不简单,她丈夫居然可以接受?也难怪,淑景真是个可以让男人为她做任何牺牲的女人,她丈夫也不例外。

  她为我放好了一池洗澡水,摆好了为我准备的干净浴巾睡衣。

  我泡进洁白的浴缸,荡漾的热水中,几天来因变故而生的疲惫从周身脱卸下来,轻盈得让人想跳跃。泡澡是我来美国以后学会的享受,能舒胫活脉,减轻压力,调节体力。

  洗完澡,一阵阵饥饿随即袭来。我裹着宽松的睡衣走出卧室。

  她已经为我准备好晚餐。我席地坐到沙发边的榻榻米饭桌前。韩国人的传统习俗,家里没有餐桌餐椅,和日本人一样或坐或跪在地上,放在状如茶几的小桌上吃饭。

  淑景摆好一桌饭菜,端跪在旁边看我吃。她说今天特意为我煲了一锅牛尾汤:浓得像奶汁,漂着碧绿的海带;饭是刚做出来的,颗粒透亮,松软地盛在花瓷碗里;桌上还有一碟淌着红油的香辣烩海鲜,一碟嫩黄色的裹蛋煎鱼,令人大开食欲。两碟素色冷菜是凉拌波菜和豆芽,上面撒了些不沾油星的白芝麻,看上去就爽口。少不了的还有两小碟泡菜,腌白菜和腌罗卜。花纹细致的银勺银筷排在碗边。一杯柳橙汁和两个高脚酒杯里的红酒分别置于雕花银杯垫上,伸手可及。

  我的饥饿都被这餐桌上的美景与香味征服了。她真不愧是个有着艺术专业硕士学位的家庭主妇!

  淑景换上一套睡衣,和我的同一色调,也是她专为我心预备的。她曲腿跪坐在桌边。屋里暖气很足,温馨适宜。低低响着的音乐是中文与韩文的流行歌,交替着翻录好的,是我和她一起听了整个夏天的情歌。音乐把不通的语言译成了统一的调子,凄凄怨怨又缠缠绵绵。

  我很快专注地狼吞虎咽起来,她在一边抿着红酒,专注地看我,似乎仍然不敢相信我的出现。

  她说她喜欢男人吃得很多。我风卷残云,放下了一扫而空的碗碟,满足地用她递上来的餐巾纸按了按嘴唇。接过那杯红酒一饮而尽,我望着她陶醉地微笑。

  淑景面似桃花,带笑含羞。她起身绕到背后,过来亲吻我的发际,柔软的嘴唇一直熨烫进心里,令我飘飘欲仙。

  那一刻,美酒佳肴,女人的温存和家的氛围,我像是在感受今生所有的幸福。

  那一晚,我们几乎没有入睡,直到连接吻都失去知觉。我浑身被汗湿透,拥着柔若无骨的淑景,迎来了回安娜堡的第一个黎明。

  解了相思之渴,无数现实问题就像清早见到的积雪,一下子堆在了眼前。淑景拉开落地百页窗帘,雪地耀眼的反光涌进来,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好干净。

  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了这里,衣食住行缺一不可,上学读书打工赚钱非去不可。看着这个舒适的家,我还不能留下来,三个月时间必须在外自己安排生活。淑景明白我是为她而来,又及怕我吃苦又怕我受累,所以不知所措,所以焦虑不安。密西根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房间里溢满煮咖啡的浓香,还有食物的香味。淑景在厨房里忙着做早餐,油锅响着,微波炉转着,烤面包机里跳出面包。厨房是开放式的,我坐到靠客厅这边的长台上问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跑前跑后还不时回过头用忧郁的眼神看我。她为我煎了两个外脆里嫩的荷包蛋,两片略微烤过的土司面包,一杯热牛奶。

  有一天我给自己弄早餐时正和她通着电话,边做边说给她听,她记住了我的习惯。

  淑景一丝不苟摆好餐桌。即便是早餐,摆在精致的餐具里也会不同凡响。然后她在桌边坐下,喝着一杯浓浓的咖啡。她说她自己吃不下,就喜欢看着我吃。

  一夜温存,我很知足了,不能再影响她的家人,准备在她丈夫孩子回来之前离开这里。吃过早饭,我先给爸爸打电话,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家里人放心。然后,我马上给这边的中国朋友打电话,找人来接我。

  淑景眼里有血丝,一夜没睡的结果,还有点泪汪汪,虚弱地靠进我怀里,看着我打电话,虽然她听不懂中文。她的手抓住我的袖子,像是怕我随时消失。

  我用下巴抵住她额头,絮絮叨叨,叫她别担心,我会照顾自己,三个月很快过去。

  她执意要我留下大件行李,理出些随身必需品带着,其它东西等定下住处了可以随时来取。她伤感地说等我离开,要看见这些行李才相信我确实回来了。和以往一样,每次小别都令她悲悲切切,不愧为女人是水做的说法。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经典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经典之处就是从头哭到尾。说明朝鲜半岛上的女人水份含量特别高。

  我埋头亲吻她,劝她白天抽空睡一会儿,昨晚折腾了一夜几乎没合眼。她不好意思地扭过脸抹了眼眶里的泪水。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估计是来接我的朋友。淑景披上外套非要送我出门。外面又飘起了碎碎的雪花。

  门外的是拜把兄弟吴思迁,我跟他无话不谈,也是我到美国以后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开着一辆四门丰田,本来已旧得没了光泽,还是暗红色的,我总说他的破车远看像刚刷的防锈漆。车窗摇下来很艰难地“吱咕吱咕”响。

  我到门口打招呼,吴思迁看见淑景走出来,很吃力地摇下车窗,伸出手来挥了挥,又探出头,睁大镜片里睡意惺忪的眼睛。刚才打电话去,是从热被窝里把他拖起来的。淑景过去跟他说话,感谢他照应我,像是无可奈何把我托付出去。吴思迁满脸堆笑答应着,肉嘟嘟的手拍着胸口,叫淑景放心。我拎着行李袋出来,推着她回屋,外头很冷。

  她依依不舍退到门口,隔着飞舞的雪花和我们挥手再见。

  我迅速钻进车里,不忍心再看淑景忧虑的样子。

  吴思迁发动汽车,转脸对我挤眉弄眼,没有丝毫老友重逢的热情。也难怪,真朋友不必装腔作势。他“呵呵”笑着摇头,我挥拳头砸在他肩膀上,算是见面礼。他躲闪着歪过身子,顺势拐过方向盘驶出了停车场。淑景还在门口眺望,我贴着车窗对她摆摆手。

  “厉害厉害,小弟服了你!真把韩国女人弄昏头了,把老公都撵出家门。不愧是披着羊皮的狼。”吴思迁习惯地夸张地摊开一只手在半空中掂量着,说话含混低沉。

  “去你的!谁像你这么无情无义!”我掏出烟来一人一根点上,在车里面对自己的朋友,长长地舒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你不欢迎我回来吧?怕我找你算账?你也太绝了!”

  吴思迁听出我话里有话,连忙转移话题,“你招呼都不打一个,说回来就回来,一时半会儿我怎么帮你?别忘了,我也是寄人篱下啊,老兄。”

  “不劳你费神。我想住到丁小蒙那陪陪她,我们常通电话,听她诉苦骂你混蛋!”

  一提丁小蒙,吴思迁马上被霜打似的抬不起头来,他闷声咬着下嘴唇,镜片里的小眼睛直视前方,知道回避不了这个问题。

  我也想不好该怎么说他,看着外面熟悉的景致,几天前还令我无比怀念,有我初来这片土地留下的足迹和无奈中找寻到的无数快乐。

  多雪的安娜堡又被积雪覆盖了,纯净安祥。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没什么两样,洁白厚实,赋予所有露天物体一个新的轮廓,像个单纯执着的艺术家,年复一年奉献出一成不变的雕塑作品。但是,同样的白雪覆盖又能遮掩多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让一切归复自然?那些发生在去年冰天雪地,又演变到火热夏天,曾被太阳笼罩的故事。

  我回来了,冬天也回来了。四季在这里是永不生锈的齿轮,按着自己的步调,循环不止周而复始。我们却再也没法让一切重来。虽然我回来了。

  “我打算陪她一段时间,缓一缓,幸许能好过点。”

  吴思迁推推眼镜,专心开车,只“嗯”了一声。

  “别以为我回来会为你收拾残局。她也是我的朋友。不是跟你兄弟一场,我应该狠狠揍你一顿!”

  吴思迁又让我帮他点上支烟,无意反驳,埋头开着车,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

  “其实,长痛不如短痛,兄弟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回来也好,有机会劝劝她。”

  “这两天我一直打电话找不到她,只好先找你想办法,晚上我住哪?”

  新落下的雪花均匀地洒在干冷的路面上,柔和细腻,像施了一层粉黛。车轮辗过一片滑腻,无情地留下两道黑印。

  车子开进了吴思迁阿姨家门前的车道,停在车库外不远的空地上。单看前院宽畅气派和修剪整齐的花草树木就能判断这幢房子不同一般,是坐落在富人区的大宅子,周围一片幽静的山林。墩实的屋基用青石块垒到半人高,上面是厚实的木结构框架,门窗深嵌在宽宽的屋檐下。听吴思迁说过,这房子正面是玻璃墙体,对着一片林子和下面的一条小溪。可从背面进门的方位看,像盘踞在山腰上的一个豪华碉堡。

  吴思迁是这个阿姨担保来美国念书的,已经在这大宅子里生活一年多了。不过始终听他抱怨丧失自由,走路踮着脚,说话降着调。我怀疑他含混不清的口齿就是来这以后长期压抑造成的。吴思迁本来文绉绉不是大大咧咧的男孩,现在更加唯唯喏喏了。

  他说他马上要去上早班,让我先在他这落落脚,晚上再商量怎么安置我。正好我想找地方睡一觉,倒一倒四个钟点的时差。然后联系到丁小蒙才能住到她那儿去。吴思迁说他下了班回来接我出去吃饭。

  我们蹑手蹑脚进了他的房间,窗帘密闭,里面暗无天日,有股脏衣服的酸臭味。据说这股味曾经飘出他的房间,冒到楼上的大客厅,引来他阿姨的震怒,差点把他赶出去。即便如此也没能改变吴思迁的懒散恶习,记得他摊开双手凭空掂量着说:在我自己房间里总可以有一点自由吧。

  他让我随便坐,自己从地上或哪里抓出一把衣服,背对着我换上,是白衫黑套领结的侍应生工作服,然后吞吞吐吐关照我最好别出房间,厕所在过道边。我叫他放心,了解他的处境,不会给他添麻烦。

  吴思迁走了,上午十点,我躺在他狗窝一般的,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和浑浊的异味,很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做着一串不着边际而离奇的梦:吴思迁男扮女装在餐馆跑堂,系着一条粉色带荷叶边的围裙,蝴蝶结形的飘带在身后翻飞;唐人街的黑社会好象有人追杀我,我钻出老北京的胡同一口气跑到美国西岸的海边公路,又转身到冰天雪地里跋涉;丁小蒙在阶梯教室里考试,考卷压在一盘寿司下,她穿着日本和服,却披着长发,让人觉得她到底是中国人;我赶到图书馆找丁小蒙要的资料,她正在作弊,图书馆的书全横着放,抽哪一本都十分艰难;妹妹冷酷的眼神,坐在车里,载着爸爸找到了淑景家;淑景忙进忙出做了一桌子菜,我饥饿难耐等着开席,可她还在做,她老公回来了,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话,说什么一句都不明白……然后我醒了,已近黄昏,只觉得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侧耳听到楼上有走动声和说话声,是吴思迁阿姨和她女儿。怕惊动她们,我没敢起来没敢开灯,静躺着想等吴思迁回来再说。

  蓝幽幽的暮色从窗帘缝隙渗进来,这里的冬日很短,其实才五点多钟。我垫高了有点失枕的脖子,睁大眼睛,看不清屋里陈设,依稀辨出屋角的旅行包和我一样静躺着。落漠和孤独的感觉立即像黄昏过后的黑暗无往不前地压下来,又像酒醉以后的灵魂徒然地从每个毛孔升腾起来。我犯了一阵糊涂:自己在哪呢?

  脑海里出现了加州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一览无余的太平洋,金光闪闪的洋面像柔滑的织锦缎,灿烂的美丽一直铺陈到天际。空气里漂浮着海洋的气息,甜甜的腥味。周围充满了温暖的面孔,即使没有表情也有着阳光般和煦的眼神。爸爸做了可口的饭菜,一家人围坐在晚餐桌边,油亮的红烧肉带着汁拌在白米饭上,扒进口里真叫幸福。

  但是,这一刻我孤零零缩在黑暗中,陌生人家的角落,外面是冰天雪地的黄昏。我又渴又饿,不知道今晚栖身何处?感觉自己像个没了壳的软体动物,蜷缩在无助的自怜中。时钟嘀哒嘀哒敲击着我生性里的脆弱。昨天的一夜温馨美满如同梦境,肥皂泡一般破灭在现实中。朋友们都各忙各的,淑景这会儿该准备好晚餐和她老公孩子一起享用了。我算怎么回事?一时冲动赶回来干什么?

  好在我性情开朗,既来之则安之,担心烦恼是不解决问题的。

  吴思迁小心翼翼打开门,谨慎地走进来,说话把音量都压没了,只剩下气声。

  “喂,醒醒吧,我开灯啦。等我换换衣服,我们马上出去吃饭。”

  我说早醒了,饿着呢!吸顶灯大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他换了一件体恤,不像是干净的,再套上黑色羽绒衣,估计买来穿上就没洗过。

  我起身穿上外套,和吴思迁像小偷一样从车库的边门溜出去。

  车里还有个人影,他说是于芡,特意过来给我接风的。按说,其实是我先认识于芡,现在她成了吴思迁的女朋友,世事真是难料。别以为我在吃醋,这个于芡我看她哪哪都不顺眼,实在不愿意让哥们跌进去。他就是不听。

  “嗨!”作为打招呼,我坐进车里,已经没必要跟她见外了。

  “嗨,这么快就回来啦,吴思迁告诉我,我还不信呢。”

  “快吗?没你们快吧。再晚些吴思迁该做爸爸了。”

  吴思迁咬着下嘴唇似笑非笑,他发动车,问我们想去哪儿吃饭。

  我认为轮不到于芡说话,她刚要出声,我抢先说要去见露西。吴思迁做了个鬼脸。知道他不爱吃那里的美式中餐,我也不喜欢,只是回来了想去看看老朋友,说不定还能找到丁小蒙。

  车子穿过了幽暗的高级住宅区,不一会儿了主校园,小城安娜堡市中心。露西的餐馆“状元楼”开在横贯小城的大街上。正是灯火阑珊时,我摇下车窗随即亢奋起来,把刚才的郁闷完全抛开了。冷风关灌进车里,把我们三个人的鼻子都冻酸了。

  拉开沉重的玻璃门,我第一个冲进去,首先看见了帐台后面的露西。她正忙着收钱,头也不抬说“欢迎光临!”

  看到吴思迁和于芡随后进来,又看清是我,露西瞪大眼睛跑出柜台,大呼小叫起来,“哎呀,真的是你,臭小子,不在加州好好念书,跑回来干什么?”

  躲开撩过来的一巴掌,我上下打量她,油腔滑调地说:“想你啊!”

  “少来啦,想我?老太婆有什么可想的?”

  我又夸张地上下看她,披肩长波浪富有弹性,墨绿色的开斯米套衫配暗格薄呢窄裙,曲线玲珑的身段和化着淡妆不失俏丽的脸蛋,很有成人的韵味。其实她比淑景没大多少,一直单身,男朋友在加州,据说是唐人街某广东帮派的大哥大。而露西在这当老板娘,是一帮打餐馆工的学生的大姐大,两人蛮般配的。

  我在加州和大哥大见过几次面,喝茶聊天,说起露西津津乐道。

  “大哥派我回来看你乖不乖!”

  听我一提大哥,露西紧张地用食指挡在嘴上,一边点着我脑门。

  “别信口开河了,小浑球!要我堵你的嘴啊,想吃什么快去坐好了点菜。”她塞过来三本菜单,亲热地推我们入座。

  这个餐馆分两个大厅,外边的以厢式座位为主,装饰得古色古香,算是中餐;里面的厅用木格白纸屏风隔开,做日式料理,有个吧台。丁小蒙在这打过工,穿着日本和服拿虾鱼肉料理别人。吴思迁就是在这跟着丁小蒙学会了打餐馆,在吧台里做小弟,后来换到另一家粤菜馆又认识了于芡。这小子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不知他故地重游,想起什么没有。于芡和露西不熟,一直干笑着插不上话。

  我们举着菜单本前后左右翻了几遍也没找出想吃的东西,我从露西手上拿过点菜单和笔,和吴思迁商量着自己在上面写了几个菜单上没有的名字:青椒肉丝,酱烧茄子,虾仁炒蛋,青菜豆腐汤。露西接过去拿笔敲我脑袋,“你们两个臭小子,Troublemaker,

  (制造麻烦的人)我去出反厨房关照一下,等会儿来跟你们算帐。”

  没办法,这里早期开出来的中餐馆都以糊弄美国人为宗旨,但凡用油锅炒出来加酱油的,或者裹面粉油炸再回锅的,都算中国菜。为了方便和美观,厨师们又发扬光大,研制了一种统一的酱料和统一的配料,于是鸡鸭鱼肉和海鲜,搭上切片的青椒红椒胡萝卜西芹芥兰卷心菜洋葱马蹄罐头笋,五颜六色水里一烫,半熟了起油锅一翻,浇上酱油糖醋一滚,盛出来就是一道美式中国菜。如果加点辣,美其名曰:四川鸡、四川牛、四川虾,裹面油炸的就直接称作:甜酸鸡,甜酸肉,甜酸虾。

  甜酸炸鸡块还有个别名叫左宗棠鸡,在国内没听说过,不知左大帅他老人家几时拿了签证到美国来卖炸鸡?不愧为洋务派首领,意识超前,比肯德基老爷爷开发中国还早。后来听说是因为左大人最爱吃这道菜,所以取了他的名字,反正无从考证。现代人是不会把晚清的湘军统帅和什么鸡联系到一起。或者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看看满世界美式快餐连锁店,果然有连锁反映,把什么都模式化规范化,再大举扩张推广,不管是乡村炸鸡块还是意大利批萨,不管是德国汉堡还是墨西哥塔扣,一到美国都成了统一的快餐。也许这就是美国的大熔炉文化之精髓。

  博大精深的中国菜在美国演变得面目全非,点上一桌菜,佐料配料都一样,吃起来滋味也一样,连中国人都认不出什么是什么。总结归纳一下:加辣的属四川湖南类,加花生米干辣椒属宫保类,加生姜糖醋属鱼香类,油炸后加菠萝属甜酸类,甜酸里加橘子皮属陈皮类。酱油是国粹,连炒饭里都放。煎饺馄饨算餐前点心。更绝的是两道中国汤的代表作:酸辣汤,蛋花汤,加淀粉起腻,外国人百喝不腻而流传多年。

  露西这家餐馆开了好些年,经营这些不伦不类的中国菜,自有大批美国人光顾,习惯了他们的口味。习惯难改,美国人喜欢各吃各的,常见他们一桌四人,点上三四道同样的菜,摆在自己面前吃,反正大同小异吧。

  吴思迁后来换到一家香港人开的饭店去做,小费多生意兴隆,算是比较地道的粤菜馆带广式早茶。除了当地的中国人蜂拥而致,美国人也趋之若骛。可见是金子总会发光,好吃的就是好吃。美国人被愚弄了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

  我和吴思迁背着露西把这里的美式中国菜贬得一文不值,她端着一钵饭从厨房里冲出来坐到我身边,“你们两个小浑球真会点菜,厨子们要多炒点给大家开饭。我又添了个干煸四季豆,等会儿菜上来了和你们一起吃。”

  她左一个臭小子,右一个小浑球,果然是早把我当小子看待了。我咧开嘴笑得很欢。

  露西问起淑景,可没提丁小蒙。她是聪明人,见到于芡就明白怎么回事,一定不愿意搅和进来。想当初她是唯一反对丁小蒙跌进去的。至于我和淑景,那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而没话可说的。露西是韩国华侨,能说一口韩语,算是我们这个圈子里和淑景最亲切的朋友了。因此,我对她格外敬重,不过是以无拘无束没大没小的方式。

  于芡本是局外人,无疑我这次回来和老朋友重聚,吴思迁是准备把她带进来了。

  他们俩坐在对面调笑自如,我和露西反而不太自在,会意地互相摇头。于芡端着架子打开餐巾抽出筷子,吴思迁眯花眼笑殷情斟茶。我觉得有几分滑稽,想想数月前,于芡不过是我和吴思迁的一个玩笑,现在却真成了他的女朋友。老实说,于芡长得还不错,五官端正得无法再端正,年方二十,在这所大学经济系念本科。她来美国快十年了,中西文化融会贯通,论什么都比我们强。吴思迁找上她该是福气。

  可不知为什么,撇开一切前因后果,我对她就是没好感。首先,她的脸毫无特点,喜欢皱眉,透着苦相,又的确刁钻难弄;其次,她好象是从中国某个小地方出来的,怎么穿衣服都显得土头土脑;都念美国大学了,可说话做事怎么品都带着小家子气。

  相形之下,吴思迁倒有点天生富态,肥头大耳架付金丝边眼镜,笑起来多出一圈小下巴,个头也有一米七五。他来美国才一年多,说的英文虽然含糊却带美国腔,没有口音。他看多了香港电影,还能说说广东话,混成半个香港仔。其实他和我一样是从上海来的“滑头小赤佬”。丁小蒙高兴的时候常叫我们“小赤佬”。

  菜上了满满一桌,用得是人家开派对的大盘子。想必是露西关照的,事实上她真没少关照我们,平时一派风风火火的架势,那是开餐馆练的。和我们一起玩疯的时候,那股大姐大的劲足以降伏一拨小罗罗,抽烟喝酒全都上还不乏风骚女人味,就该有个大哥大来疼她。这会儿她已经自己盛上饭,大口往嘴里送了。

  有几桌客人快结帐了,露西抽空先填自己肚子。开餐馆不是普通的辛苦,吃饭从来没个正点。“状元楼”是露西家开的,有她一份,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嫂嫂,另外还有两家中餐馆需要打理。她的烦恼苦衷我们都了解,和她了解我们一样。

  她一边赶紧吃着一边招呼我们别歇着,摆明了又要请我们这一顿。

  “吃吧吃吧,别嫌我们的美国餐,天天混在香江楼也不回来陪陪我,说你呢Steven,(吴思迁的英文名)多长时间没见着你影子啦?有新朋友了不要你老姐姐管了。”

  露西话中有话,吴思迁装傻,点着头傻笑。我趁机搭着露西肩膀安慰她。

  “还是我好,还是我想着你,昨晚一到今天第一个就来看你。”我凑近她耳朵小声说:“怕你不甘寂寞,回去没法和我麦大哥交代啊。”

  露西含着一根豆角拿筷子点我脑门,“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跑来讨好我,为了让我陪你的韩国人聊天吧?还不快叫淑景过来?我也挺想她。你小子哪来那么好的艳福?”

  “快用你们韩国话去请吧,她老公接着也不怕,准能出来!早上我们走的时候,你没见她那伤心样,惨兮兮立在大门口目送千里,好象我是警察要把人带进监狱似的。”

  吴思迁兴高采烈转移话题,轮到我拿筷子点他了。

  “看不出来你小子,有这么损人的吗?我进监狱也要你天天送饭!臭小子!”

  露西放下碗筷,“哎哎,你们说点吉利的行不行?别在我这满嘴跑火车!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们?我吃完了,你们慢慢用,等会儿我还要过去收钱。”

  “去吧去吧,最后再到我们这来收。”吴思迁摸出皮夹子拍到桌上。

  露西竖起眉毛看他,“哎哟,几天不见长本事了嘛,在我面前耍这套把戏?做给谁看?”说完瞟了一眼于芡。觉得露西不太喜欢她,爱搭不理的,连句客套话都不跟她说。

  看在兄弟的面子上,也不能太冷落她。我边吃边打岔,“今天这顿饭应该于芡请。你们听我说个缘由:吴小弟认识她是通过我牵的线,你们当时都在场吧?记得我们俩打赌谁到她面前去要电话号码?是我。赢了一包烟。吴小弟不吃亏啊,输一包烟换得美人归,不谢我谢谁?你们都生米煮成熟饭了,这饭我该不该吃?”

  “对对对对,对!今天可以算我请,不过谢媒饭我们早晚要吃。不管你们俩谁请。Steven,把钱包收起来。”露西说着话跑去前台收账。

  Steven是吴思迁的英文名,我取笑他落俗套,音译成:死地蚊。好去做蚊香广告。于芡也有个英文名Jennifer,被我译成:就地正法,连起来成了:就地正法死地蚊。由此,我暗地里说过他:“你搭上这个妞,会死得很难看。”

  吴思迁按着钱包说:“今天小弟给你接风,外加谢谢你让我们俩认识。”他居然还扬起幸福的笑脸对着于芡眨眼睛。于芡却已经脸涨得通红,气势汹汹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谁稀罕认识你,要谢要请你自己看着办。”于芡对他大翻白眼。他僵住笑容,回过头来跟我打哈哈。还好露西没见着这一幕,否则吴思迁更失脸面。

  我心想,他是才见到颜色,这个小女人今后够他受的。

  一时大家兴趣索然,没人愿意开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我看看表,快八点了,必须尽快找到丁小蒙,定下今晚的住处。

  我到前台给丁小蒙挂电话,总算有人接了,是她的房东,一个中国女人,说她最近考试,每天泡在图书馆很晚才回来。

  难怪这些天找不到她。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睡觉做的梦,还真有关联。

  回到饭桌上,吴思迁笑我昨晚只顾着和淑景亲热,不干正事,再晚也应该记得联系上丁小蒙。现在急眼了,只能睡在他车里了。

  露西过来说他小子出馊主意,这种天睡在车里会冻死人的。实在没办法只好让我跟她回家了。我们知道她和她老妈还有哥哥嫂嫂住一起,带陌生人回家也不方便。

  她问我昨晚住哪?吴思迁眉飞色舞地把我昨晚经历叙述一遍,除却部分用“呵,呵,呵,”替代了,他的想象力真够丰富,让我似有为国争光的荣耀。

  提到淑景,我想起来答应她晚上安顿好了打电话给她的,怕再晚打去吵了人家睡觉,而她又一定会着急地等着这个电话。

  我打过去,淑景接了,果然不出所料,她迫不及待问我在哪,准备住哪?

  周围人声嘈杂,我只好说在露西店里,刚吃过饭。

  她问丁小蒙在不在,我支支吾吾只好说没找到。她定了定神,估计从我的闪烁其辞里听出了我处境为难。几秒钟的停顿,没有二话,她很坚决地叫我在露西餐馆里等她,马上来接我。

  大约半小时过后,淑景出现在门口顾盼生辉。她每次出现总让我眼前一亮,不仅仅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注意到餐厅里有好几个人的目光定在她身上挪不动。她化着浅浅的淡妆,深紫色的厚呢中长洋装,里面翻出银色缎质衬衫领。我和吴思迁齐齐向她招手。露西迎了上去,“呜哩哇啦”说着韩语,两人风情万种朝我们走来,一个快人快语奔放热情,一个应答含蓄矜持典雅。

  我拉淑景入座,她带着一袭令人陶醉的馨香坐下来,一边仍和露西亲热攀谈。我们竖着耳朵听也不得要领,吴思迁和我交换着无奈的眼神。

  “你不会说我坏话吧?”我用英语跟露西打趣。

  “你还不够坏吗?用不着我来说了吧。臭小子!”她过来揪我耳朵还嘴不饶人地用中文对我说,然后又译成韩语告诉淑景,两人面带桃花看着我。淑景情不自禁伸过手来帮我拉拉衣领,流露出爱意无限。吴思迁小声感慨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呵呵。”

  淑景在我这些朋友面前最放松,不忌讳不掩饰我们的暧昧。恐怕任何一种情感都需要在某个环境里释放一下,获得一些认可和理解。所以淑景很喜欢和我们在一起,再有个露西跟她语言相通,顺带着翻译。

  我在众目睽睽下贴着淑景问:“Didyousleepatday?(你白天睡过觉了吗?)”

  她脸红了,点点头,桌下暗地里在我腿上拧了一把,眼里流转着娇嗔羞怯。

  接下来,大家切人正题讨论我的去向。淑景很果断地表明:晚上我还是跟她回去。

  本来也没人跟她抢,我成了大家的难题,还好有淑景把我放在心上。

  不过,她说今晚没法再让先生孩子睡到她哥哥家了,要委曲我和两个孩子一起睡。我无条件服从。吴思迁偷偷鼓着嘴笑。

  三种语言混成一片,说着说着都是些无聊的话了。我和吴思迁抢着去前台买单,露西连连挥手哄苍蝇似地赶我们走。

  “好啦,好啦,快走快走,别的客人等着结帐呢。”

  “这么吃白食,以后我们天天来。”吴思迁瓮声瓮气地说。

  “有你坐下来陪我们,面子够大了,让我们心安理得付了账,下次才好意思来。”

  露西推开我递钱的手,转身又和淑景道别,接着说:“我替淑景为你接风,行了吧。”

  “那明晚等你下班,我们大家去香江楼宵夜,卡拉OK,说好我请,行不行?”

  “行啦,行啦,等你找到工作拿了工资再来请我,我饿不死。”说完拎住我耳朵小声叮嘱:“你呀,注意点,韩国人很传统的,她有家有孩子,少让人家为难,别太放肆了。听大姐的不会错。”

  “知道,知道,今天再晚都必须和丁小蒙联系上。”

  我们分头告别,室外零下好几度,风雪交加。大街上的灯光暗下一片,像一瓣瓣凋零的枯叶失去了光泽。想象着自己差点流落街头,我不禁打了好几个寒颤。淑景穿得太少,微微颤栗着竖起衣领挨近我,我拥着她一起走去停车场。

  坐进车里,她发动引擎暖一暖车,然后开足了车里的暖气。

  我握住她冻得冰冷的手,这一刻对她的感激超越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感激又似乎源于她给我的爱,非凡的爱。

  她把手伸入我的衣襟取暖,顺势倒进我怀里。我的身体因为她而顷刻间升温。

  她的发丝,脸颊和嘴唇上沾染着几片雪花,迅速融化了,变成晶莹的水滴和甘露。我忘乎所以地亲吻她。排风口送出来的暖气越来越热,扑到身上如同催化剂,让我们燃烧起来,让我们呼吸困难。我驾轻就熟放下车座,解开她衬衫扭扣,也许她是想到了这个细节才穿得如此单薄。我贪婪地把自己埋进她的身体,听见她的夹杂着一遍遍喃喃的述说:对不起,今晚不能陪着你睡,你知道我会想你,每晚都在想你……

  正当我吻住她几乎失声的快感时,车窗外有人叩响了玻璃,是露西结完帐关店门出来了,看见我们还没离开。昏暗的停车场照明下,只能看到露西卷发的波浪。接着传来她缥缈的声音。

  “还不快回去?小浑球你要害她啊?!”

  说完露西知趣地走开了。

  淑景躲进暗处扣好了衣服,对着我妩媚地吐吐舌尖,露出一丝俏皮的笑容。

  她的可爱让我忘却了所有现实中的烦恼,包括一觉醒来时的落寞。

  淑景立起车椅靠背,整理头发,开灯重抹了被我吃掉的口红。她把车开进了风雪中。车里温热,洋溢着淑景的气息,让我觉得外面飞舞的雪花无比美丽。

  走进同一扇门,这个家和昨晚一样温馨,只是真正的主人回来了。我必须十分拘谨才像个客人。

  淑景丈夫热情接待我,虽然笑容里仍然带着尴尬,礼貌却是万分周全。他不能也不敢置疑自己妻子对一个异国朋友的格外热情和特别关照。

  两个孩子都认识我,曾经慷慨地给他们买过礼物,一起打过篮球。

  我虚伪地一再表示歉意:昨晚反客为主,让他们子被逐出家门。他们的儿子抢着说非常乐意住到表兄弟家,最好今晚还能去。淑景很开心,问他们真的想去?孩子们雀跃欢呼起来。

  她丈夫有点按捺不住了,用韩国话跟淑景交流了几句。虽然听不懂,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猜出八九分,无非是说别再麻烦她哥哥一家了。也难怪,有哪个男人愿意莫名其妙带着孩子住到老婆哥哥家去?想着都别扭。

  淑景安抚着两个孩子,让我坐下陪她丈夫看电视。

  电视里正转播一场美式橄榄球。估计李先生根本看不懂,因为他只是机械地盯着一群人扑来扑去,毫无反应,完全没有看球的激情。我想他只是在接受美国文化的熏陶。同时他还想了解中国文化,问起练气功和宗教的关系,又跟我聊起了中国经济和邓小平的丰功伟绩。想起来他是经济学教授。

  淑景端上来两杯茶和一盘削好的水果,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无聊,叫我帮她搬几床被子。她在儿子房间榻榻米边为我摊了个地铺,垫得很厚。她允许孩子晚点睡,可以继续在客厅玩他们的机器人,自己拉我在榻榻米边坐下。我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意无意间,身体或目光触碰到一起都会耳热心跳。房门敞着,孩子随时会进来,我们努力克制着想亲近的冲动,虽然刚刚在车里亲热过了。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拨通电话终于找到了丁小蒙,讲好明天下午在图书馆见。

  淑景在旁边斜着眼看我,等我挂下电话,她凑过来小声问:你住到丁小蒙那里没问题吗?看表情听语气,我明白她的意思:和丁小蒙独居一室不会上她的床吗?

  她了解丁小蒙目前的处境,怕我有出轨行为。和淑景认识到现在,用我们各自有限的英语来沟通,虽然她常常词不达意,我总能准确地明白她的表达,所以她跟我说英语没负担,非常自如。也因此,连她丈夫都相信和我在一起的确让淑景的英语大有长进。

  我觉得没必要解释和丁小蒙之间的清白友谊,首先她曾是吴思迁的情人,其次我一直觉得她像个不折不扣的姐姐。不过我很高兴淑景对我的紧张。

  故意逗她,我说:“Maybe!(有可能!)”

  淑景当真了,立刻要起身离开,被我拉住,继续逗她:那你和你丈夫每天睡在一起,没有问题?

  她愣住了,几秒钟以后反应过来,挣脱我的手小声说:“Youareverybad!(你真坏)”

  我再次拉住她,有正事商量。

  我想请他们全家出去吃顿中国餐,感谢淑景和她家人给我的关怀。起码让她先生觉得我是个懂道理的人。我想请他们去香江楼吃正宗的粤菜,让这种客套带点国际主义色彩。淑景没有推辞,她明白我的用心,起码的客套能掩饰我和她之间的特殊关系。

  定好了明晚去那边,她说哥哥一家不会去,还没和我见过面,违反外交程序。

  淑景又摸摸被子,怕我不够暖,依依不舍说该睡了。

  同样地方,感觉已和昨晚截然不同,这里是别人的家。

  孩子们进房间上床,两人在被子里打闹。大儿子九岁多,胖乎乎小鼻子小眼;小儿子六岁多瘦小精干,也是眯逢小眼,唯有嘴唇清秀饱满像淑景。记得第一次在淑景身边见到他们,以为孩子他爸长得够呛。其实淑景丈夫除了眼小嘴大,乍一看还是挺帅的。可惜遗传恶作剧,儿女不一定完全像母,好看难看自己挑着长。以淑景夫妇的相貌,这俩孩子长得的确委屈了点。好在男孩子长相并不重要,在父母眼里都是天之骄子。

  我和两个骄子睡了一夜,被踢醒三回。早晨天才蒙蒙亮,我又被碰醒,连被子都掀了起来。但随后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进来,温暖的身体紧贴着我睡下来,是淑景悄悄钻进我的被窝。她压住声音说: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千呼万唤才肯起来。

  我们紧紧相拥压抑着流窜的欲火,她咬住我的舌尖,不让我动弹,微微生痛的感觉更了某一处的神经,渐重。有个孩子翻身,我赶紧抽回了她的手,探出身子查看情况。

  我们决定起床。洗漱完了,俩人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看早新闻,相隔三尺修心养性。

  一会儿淑景送我去图书馆,先把工作定下来。我在加州时和经理联系过,他们很欢迎我回去工作。

  说好晚上七点我在香江楼等他们一家。

  走进同一扇门,这个家和昨晚一样温馨,只是真正的主人回来了。我必须十分拘谨才像个客人。

  淑景丈夫热情接待我,虽然笑容里仍然带着尴尬,礼貌却是万分周全。他不能也不敢置疑自己妻子对一个异国朋友的格外热情和特别关照。

  两个孩子都认识我,曾经慷慨地给他们买过礼物,一起打过篮球。

  我虚伪地一再表示歉意:昨晚反客为主,让他们父子被逐出家门。他们的儿子抢着说非常乐意住到表兄弟家,最好今晚还能去。淑景很开心,问他们真的想去?孩子们雀跃欢呼起来。

  她丈夫有点按捺不住了,用韩国话跟淑景交流了几句。虽然听不懂,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猜出八九分,无非是说别再麻烦她哥哥一家了。也难怪,有哪个男人愿意莫名其妙带着孩子住到老婆哥哥家去?想着都别扭。

  淑景安抚着两个孩子,让我坐下陪她丈夫看电视。

  电视里正转播一场美式橄榄球。估计李先生根本看不懂,因为他只是机械地盯着一群人扑来扑去,毫无反应,完全没有看球【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⑨⑨⑥⑨xs.com】的激情。我想他只是在接受美国文化的熏陶。同时他还想了解中国文化,问起练气功和宗教的关系,又跟我聊起了中国经济和邓小平的丰功伟绩。想起来他是经济学教授。

  淑景端上来两杯茶和一盘削好的水果,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无聊,叫我帮她搬几床被子。她在儿子房间榻榻米边为我摊了个地铺,垫得很厚。她允许孩子晚点睡,可以继续在客厅玩他们的机器人,自己拉我在榻榻米边坐下。我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意无意间,身体或目光触碰到一起都会耳热心跳。房门敞着,孩子随时会进来,我们努力克制着想亲近的冲动,虽然刚刚在车里亲热过了。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拨通电话终于找到了丁小蒙,讲好明天下午在图书馆见。

  淑景在旁边斜着眼看我,等我挂下电话,她凑过来小声问:你住到丁小蒙那里没问题吗?看表情听语气,我明白她的意思:和丁小蒙独居一室不会上她的床吗?

  她了解丁小蒙目前的处境,怕我有出轨行为。和淑景认识到现在,用我们各自有限的英语来沟通,虽然她常常词不达意,我总能准确地明白她的表达,所以她跟我说英语没负担,非常自如。也因此,连她丈夫都相信和我在一起的确让淑景的英语大有长进。

  我觉得没必要解释和丁小蒙之间的清白友谊,首先她曾是吴思迁的情人,其次我一直觉得她像个不折不扣的姐姐。不过我很高兴淑景对我的紧张。

  故意逗她,我说:“Maybe!(有可能!)”

  淑景当真了,立刻要起身离开,被我拉住,继续逗她:那你和你丈夫每天睡在一起,没有问题?

  她愣住了,几秒钟以后反应过来,挣脱我的手小声说:“Youareverybad!(你真坏)”

  我再次拉住她,有正事商量。

  我想请他们全家出去吃顿中国餐,感谢淑景和她家人给我的关怀。起码让她先生觉得我是个懂道理的人。我想请他们去香江楼吃正宗的粤菜,让这种客套带点国际主义色彩。淑景没有推辞,她明白我的用心,起码的客套能掩饰我和她之间的特殊关系。

  定好了明晚去那边,她说哥哥一家不会去,还没和我见过面,违反外交程序。

  淑景又摸摸被子,怕我不够暖,依依不舍说该睡了。

  同样地方,感觉已和昨晚截然不同,这里是别人的家。

  走进同一扇门,这个家和昨晚一样温馨,只是真正的主人回来了。我必须十分拘谨才像个客人。

  淑景丈夫热情接待我,虽然笑容里仍然带着尴尬,礼貌却是万分周全。他不能也不敢置疑自己妻子对一个异国朋友的格外热情和特别关照。

  两个孩子都认识我,曾经慷慨地给他们买过礼物,一起打过篮球。

  我虚伪地一再表示歉意:昨晚反客为主,让他们父子被逐出家门。他们的儿子抢着说非常乐意住到表兄弟家,最好今晚还能去。淑景很开心,问他们真的想去?孩子们雀跃欢呼起来。

  她丈夫有点按捺不住了,用韩国话跟淑景交流了几句。虽然听不懂,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猜出八九分,无非是说别再麻烦她哥哥一家了。也难怪,有哪个男人愿意莫名其妙带着孩子住到老婆哥哥家去?想着都别扭。

  淑景安抚着两个孩子,让我坐下陪她丈夫看电视。

  电视里正转播一场美式橄榄球。估计李先生根本看不懂,因为他只是机械地盯着一群人扑来扑去,毫无反应,完全没有看球的激情。我想他只是在接受美国文化的熏陶。同时他还想了解中国文化,问起练气功和宗教的关系,又跟我聊起了中国经济和邓小平的丰功伟绩。想起来他是经济学教授。

  淑景端上来两杯茶和一盘削好的水果,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无聊,叫我帮她搬几床被子。她在儿子房间榻榻米边为我摊了个地铺,垫得很厚。她允许孩子晚点睡,可以继续在客厅玩他们的机器人,自己拉我在榻榻米边坐下。我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意无意间,身体或目光触碰到一起都会耳热心跳。房门敞着,孩子随时会进来,我们努力克制着想亲近的冲动,虽然刚刚在车里亲热过了。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拨通电话终于找到了丁小蒙,讲好明天下午在图书馆见。

  淑景在旁边斜着眼看我,等我挂下电话,她凑过来小声问:你住到丁小蒙那里没问题吗?看表情听语气,我明白她的意思:和丁小蒙独居一室不会上她的床吗?

  她了解丁小蒙目前的处境,怕我有出轨行为。和淑景认识到现在,用我们各自有限的英语来沟通,虽然她常常词不达意,我总能准确地明白她的表达,所以她跟我说英语没负担,非常自如。也因此,连她丈夫都相信和我在一起的确让淑景的英语大有长进。

  我觉得没必要解释和丁小蒙之间的清白友谊,首先她曾是吴思迁的情人,其次我一直觉得她像个不折不扣的姐姐。不过我很高兴淑景对我的紧张。

  故意逗她,我说:“Maybe!(有可能!)”

  淑景当真了,立刻要起身离开,被我拉住,继续逗她:那你和你丈夫每天睡在一起,没有问题?

  她愣住了,几秒钟以后反应过来,挣脱我的手小声说:“Youareverybad!(你真坏)”

  我再次拉住她,有正事商量。

  我想请他们全家出去吃顿中国餐,感谢淑景和她家人给我的关怀。起码让她先生觉得我是个懂道理的人。我想请他们去香江楼吃正宗的粤菜,让这种客套带点国际主义色彩。淑景没有推辞,她明白我的用心,起码的客套能掩饰我和她之间的特殊关系。

  定好了明晚去那边,她说哥哥一家不会去,还没和我见过面,违反外交程序。

  淑景又摸摸被子,怕我不够暖,依依不舍说该睡了。

  同样地方,感觉已和昨晚截然不同,这里是别人的家。

  孩子们进房间上床,两人在被子里打闹。大儿子九岁多,胖乎乎小鼻子小眼;小儿子六岁多瘦小精干,也是眯逢小眼,唯有嘴唇清秀饱满像淑景。记得第一次在淑景身边见到他们,以为孩子他爸长得够呛。其实淑景丈夫除了眼小嘴大,乍一看还是挺帅的。可惜遗传恶作剧,儿女不一定完全像父母,好看难看自己挑着长。以淑景夫妇的相貌,这俩孩子长得的确委屈了点。好在男孩子长相并不重要,在父母眼里都是天之骄子。

  我和两个骄子睡了一夜,被踢醒三回。早晨天才蒙蒙亮,我又被碰醒,连被子都掀了起来。但随后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进来,温暖的身体紧贴着我睡下来,是淑景悄悄钻进我的被窝。她压住声音说: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千呼万唤才肯起来。

  我们紧紧相拥压抑着流窜的欲火,她咬住我的舌尖,不让我动弹,微微生痛的感觉更了某一处的神经,渐重。有个孩子翻身,我赶紧抽回了她的手,探出身子查看情况。

  我们决定起床。洗漱完了,俩人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看早新闻,相隔三尺修心养性。

  一会儿淑景送我去图书馆,先把工作定下来。我在加州时和经理联系过,他们很欢迎我回去工作。

  说好晚上七点我在香江楼等他们一家。

  我工作过的图书馆,坐落在校园中心西北面,是一幢很现代的四层楼阶梯状建筑,红砖墙面和大面积的茶色玻璃落地窗。有一道半空中的长廊连接到旁边一栋哥特式老建筑,是以前的图书馆,现在分立成亚洲图书馆和资料库。走进这两个联体楼,像迷宫。我在里面转悠了几个月才分清东南西北和所有出入口。

  这是美国州立大学中最大的图书馆之一,由三个分馆组成,藏书上千万册,还有十几年里的各类国际性的学术专业学报。我曾在吴思迁阿姨主管的科学馆里工作近一年,在新楼的三四层。

  走出电梯,拐出过道,我一眼看见了服务台前的女经理琼斯女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美国白人,中等个头,常带着健康友善的笑容和镇定干练的风度。她穿一件大红V领毛衣,衬出白净而轮廓分明的脸,还有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非常有魅力。其实,白种人里真正好看的并不多,琼斯可能是我来美国以后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一个白人。她在自己办公室的时间比较多,很难得会在服务台露面,这是我回来工作的好兆头。

  果然,琼斯看见我十分惊喜,迎出服务台,给我一个热情拥抱。

  “Hey!I’msogladyouareback!(嗨!真高兴你回来!)”

  然后我们互相说着:“Imissyouverymuch!(我很想你!)”

  在英语里,这完全是礼貌而客气的问候,不含任何暧昧的意思。记得钱钟书在《围城》里好像说过:有些肉麻的中国话用英文说出来比较自然。

  她领我进了办公室,在电脑里搜索一阵,说我的工作档案还保留着,无须重新登记,只要填一张工作时间表就可即时生效。说完她递上一张崭新的表格让我自己填写日程。一般在美国的工作,为了强调人性化,雇主都会尊重个人意愿,让你先告诉他每周的什么时间段是可以上班的,然后他们再分别安排具体日程。

  琼斯跟我说了些图书馆里的变化,只字不提不问我回来的原因。美国人的确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坏习惯。而这两天我被淑景丈夫刨根问底式的盘问询问加探问,绞尽了我的脑汁。所以面对琼斯我倍感轻松。

  琼斯看了看我的表格,扬起长长的睫毛问我是不是今天就能开始?我说没问题。她愉快爽朗地说:“That’sgreat!(太好了)”

  我一点都不怀疑她的真诚,七月份离开的时候,琼斯为我写过一封很长很好的推荐信,对我的工作态度工作能力赞不绝口,说我是他们最好的雇员之一。拿着这封信,如果去找其他工作,一定会畅通无阻。现在,她二话没说就让我回来上班了,更夸我英文长进不小。

  心情豁然舒畅,我退出琼斯办公室,拿着记时表去旁边小房间打卡。掐指算了算,扣税以后七块钱一小时,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七七四十九块钱,再添个二三十就够晚上请客吃饭了。

  我的工作很简单,服务台边的一个工作间,里面有一辆辆木制小拖车,其实像小书架装四个轱辘。拉上一个空的小车到书馆里转一圈,把桌上,复印机边,地下,窗台上,散落的书统统拣起来,拖回工作间,按前后编号在小车书架上先排好顺序,然后拉出去按顺序编号把每本书刊摆回大书架,必须是准确的位置。做完一车后要在工作间的记录本上签一个名。虽然没有人来刻意检查,全凭每个人的自觉性和责任心。

  吴思迁和我一起工作时,他常偷懒,上架不找编号,随手放一边,因为每本书的编号都是贴在书脊上的小标签,字母数字又细又小,若稍有磨损更不好辨认,还必须在书架上找到相应的号码。每放回一本书要费两次眼神。吴思迁是深度近视,这种活认真做上半小时一定头昏眼花。所以他早早辞了这儿的工作,那时我们都算试工的新手,每小时才五块多。他在餐馆做八小时连工资带小费怎么着都有一百多。

  我留了下来,做得很有成就感,然后工资涨了两块。也许工作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收入,还取决于是否被认可。曾经去吴思迁打工的餐馆帮忙,我被催着赶着,手忙脚乱,他还说我笨手笨脚。

  于是,我心安理得认真负责地游走于一排排绿油油的书架间,闻着百年书香,自己跟自己玩搬砖头的游戏。这儿的书大部分厚如砖块,皮装订。这一层楼有一百五十多个并排直列高两米的大书架,十张大书桌,三台复印机。楼上一层也属于我们的工作范围,大小差不多。同时上班的总有两三个人,几乎都是这里的大学生。

  我干到十二点多,出去吃了个汉堡,休息半个小时。

  下午四点三刻,我在电梯边走来走去,看见丁小蒙出来。我从后面跑上前,一把蒙住她眼睛。她掰开我的手,转过身拉着我的衣服兴高采烈。因为在图书馆不可以大声喧哗,我们压低了声音讲话。

  “你怎么说回来就真的回来了!”

  “我回来容易,你们收留我可麻烦了,对不对?电话里跟你说我马上回来,你说好啊好啊的,我下了飞机,连个人影都找不着你。故意躲我吧?”

  “你不是说瞎话哄我开心吗?谁知道你神出鬼没的。”

  “我什么时候哄过你?真想哄你,机会均等的话,也不至于让你上别人的当啊。”

  “别提了,行不行?还嫌我伤得不够吗?”丁小蒙收住笑容,即刻流露出哀怨的神情。我想打住话头都来不及了,只好就事论事,将计就计。

  “回避有什么用?有伤口该痛还是痛。不如当作一场玩笑,说说笑笑一扛就过去了。”我尽量轻描淡写。

  骤然相逢的欢欣在丁小蒙脸上像被风卷走的残云,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幽蓝幽蓝的忧郁。我揽住她瘦弱的肩膀,往图书馆一角走去。

  “小蒙,你又瘦了,上学打工那么辛苦,要好好调养才行。我回来了,多做点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正赶上你要应付期末考试吧?”我自作主张安抚她。能感觉到她把泛起来的痛苦强压下去,打起精神面对我。

  “放心吧,我还行,垮不了的,艰苦两年毕业了找到工作就出头啦。你看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谁不知道你是为了淑景回来的?想讨好我暂时收留你吧。”

  “我没那么现实吧?再卑鄙也不至于利用你。有心找机会想照顾照顾你,还说这种闲话。那我就住图书馆吧,睡工作间,有厕所,每星期到淑景家洗个澡,出门有麦当劳。以后再也不搭理你了!”

  “行啦,别和我较劲啦,知道你是大好人。我哪能见死不救?淑景是顾不过来,否则也轮不到我来管你。到我那凑合几天算几天,月底我要搬去西校园,只怕离这儿太远,不能搭校园巴士了,你没车不方便,还是要想办法就近找地方。”

  “我不会赖上你的,这几天实在没办法,住在淑景家就像生煎活煮,等我找到地方一定煮熟了。再说,我是真愿意陪你一阵,有个人说说话不好吗?你烦我吗?”

  “怎么会烦你呢,电话里都说个没完,我也只能跟你诉诉苦。可是你知道,我住的地方也在别人家里,房东拉长脸了你受得了?我月底一定要搬出去,那个小房间实在住不下去,总让我想起……”

  她说不下去了,有点哽咽,无助地缩进长过膝盖的羽绒大衣里,坐在靠窗边一张大

  桌旁。桌大人小,更显得她形只影单,可想而知一个人面对房间里的冷清有多难过。

  “咳,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有我在保证你开心起来。”虽然我知道未必,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可能止痛去根,充其量不过麻醉剂。

  果然她抬起失神的眼睛,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地问:“昨天你们在一起吧,我有一个月差两天没见他了,都还好吗?”

  “你真他妈的没药救了!”我愤慨极了,她又往衣服里缩了缩。

  我见她不出声,又说:“还在念念不忘?明摆着他是个混帐东西你怎么就不死心?我和露西都想揍他一顿,你还心疼吧?”

  丁小蒙望向窗外,看似无动于衷。她的声音空洞得如从谷底传来:

  “算啦,不能全怪他。是我自己放不下,自讨苦吃。你别太冲动了,你们俩是难得的好朋友,别为了我伤和气。”

  窗外飘起了新雪,雪片纷飞,状如桃花却色彩苍白,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来。那些贴到被暖气烘热的玻璃窗上的,顷刻化成水滴,连成串,一道道争先恐后往下淌着。

  我走到丁小蒙身后,按住她羽绒衣下仍显消瘦的双肩,从心底里为她难过。我凑上去用脸贴了贴她冰冷苍白的面颊。

  “外面很冷吧?我去打卡,咱俩出去喝杯热咖啡。”

  出了图书馆,天色已暗,风雪交加,校园里所剩无几的学生都行色匆匆。丁小蒙缩在大衣里默不出声,只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

  我尽量没话找话,想轻松一点。

  “知道吗?我就喜欢这儿的大雪。从小在南方长大,下雪就像过年,起床晚了连踩都踩不到。”

  “不开车的人不知道下雪有多恐怖。生在福中不知福,加州天气那么好不呆,回来受冻。”丁小蒙的语气像带着雪花的空气一样冷。

  “说到开车,我可记着你的好,握上方向盘就想起你的教导,受用一辈子。真高兴又回来了,哪儿也找不到第二个丁小蒙。”

  “说得好听,哪儿也找不到第二个淑景吧?她才有耐心教你开车呢。”

  “别把我说成重色轻友了,淑景也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昨晚还在问你好,知道你肯收留我,直说要好好谢你。咳,凭我们俩的交情,还用她谢?对吧。”

  “淑景乐坏了吧?总算她没白疼你。如果你真是个男孩,她就更离不开你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男骇她未必敢要我。所以我很知足了,尽量对她好一点。”

  “是啊,别的都不重要,两个人在一起有情有意多好。淑景没看错人,你比那些没心没肺的臭男人勇敢多了……”

  我听出她话中有话,借题发挥来贬吴思迁无情无义是个孬种。

  “后悔了吧?当初我们两个人在你面前晃,你眼里只有那个混球。也不想想爹妈给他取的名字:吴思迁,见异思迁!还能性情专一?”

  丁小蒙总算笑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变着法子逗她开心也无济于事,她甚至没心情去喝咖啡,扬起憔悴的脸说没有多余的被子给我铺床,得去大超市买个睡袋。

  我们开车二十多英哩,去了最近的大卖场超市,开阔的停车场起码有上千个停车位。虽然大雪纷飞,购物的人络绎不绝,像囤积过冬必需品,一辆辆推车上东西堆成了山。

  灯火通明,一排排货架分门别类,衣食住行,只有用不上的没有买不到的。

  我也推上一辆车,和丁小蒙一起转了十七八道弯,找到野营露宿用品地带。我挑了一个最便宜的扔进车里,丁小蒙过来看了看,拎起来放回架子里,另外拿了个贵的,多十来块钱。

  “那种是尼龙的,不舒服,贴身盖要买这种绒布被里的比较暖和。算我自己买,你先睡着,以后我还用得上。”

  丁小蒙真是个细心的好女人,不能让她察觉我此刻的感动,开着玩笑来掩饰。

  “怕我睡得不舒服?那跟你一块睡吧,盖什么都无所谓。”

  “少来吃我豆腐,要舒服去上淑景的床。”

  “笑了吧?逗你乐还真不容易。女人啊,其实都喜欢被别人吃豆腐,说明有魅力啊。”

  果然,丁小蒙的脸上有了些生气。我拽着她又去挑了一些吃的喝的。

  到了收款处,我用推车把她堵在通道外,抢着付了钱。

  “你刚来,还没收入,不必在我这充好汉。”

  “有你这句话,我更要做个好男儿了!本该付你一半房租,知道你一定不肯收,那这段时间的伙食让我来包了吧。再说,今天我已经上班挣钱了。”

  丁小蒙只好摇着头,跟在我后面往外走。

  “你瞎卖这么多东西,那儿的冰箱三家合着用,塞都塞不进,看你怎么办。我胃口小,吃不掉半个月房租的。”

  “那我挑贵的买,讲好了给你补补身体。放心好了,不会对你有企图的,谁叫我天生就会怜香惜玉。”

  “去,去,去,少贫嘴!我们的钱挣来都不容易,留着不烫手,省下来去念书吧。朋友一场,我还不了解你?”

  “又说了解我,你也别对我太好了,免得我想入非非。”

  “又来了,没个正经的时候。说实在,你能回来陪我一阵我挺高兴的,不过这段时间真没心思陪你,三门功课要考试,压的我气都喘不过来。”

  “是是,是,我再压上来你就更喘不过来了。”

  准备开车门的丁小蒙腾出手来要打我,被我顺势拉住抢了车钥匙。

  “我来开,你一边歇会儿,瞧你累的那样。”

  “下着雪呢,路滑,你没经验开慢点。万一轮胎打滑,方向盘会失控,记住千万不要死踩刹车,要一下一下轻轻踩,才把得住方向。”

  “嗯,又教我一招,在也管用吧。”

  “讨厌!不理你了。”

  晚上,我又开着丁小蒙的车去香江楼。这条路很熟悉,过去我们这些人常到那儿聚会,现在似乎各奔前程了,这才几个月的时间。

  车道上的积雪被铲到路面两侧,洒盐的大卡车慢吞吞轰隆隆地开过,留下一地白花花的粗盐,看上去像雪上加霜,实际是为了不让路面结冰。

  车轮轧在湿乎乎盐粒上,发出奇怪的声音,既有咯啦啦的粉碎声又有稀里沙啦的粘连声。我十二万分小心地驾驶,不敢大意。如若不是丁小蒙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把自己的车借给不够经验又没保险的朋友去开夜路。

  我想拖丁小蒙一起来吃饭,她死活不肯,说是功课太紧人太累,不愿陪着笑应酬。当然我心里明白,最主要的原因是怕见吴思迁。

  我以最快速度,用刚买回来的菜炒了油爆虾和蒜蓉波菜,打了个蕃茄蛋花汤,让丁小蒙自己吃。她浅尝几口,说很久没有感觉到饭菜可口了。

  我的辛苦没有白费,能让丁小蒙快乐一点点也好。

  就这样,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地出来了。

  香江楼在小城近郊的一个路口,周围有些空旷,既无商业区也不见高楼,只有对面一个加油站亮着灯火。这幢平顶单层建筑从外面看太不显眼了,可它却是方圆几百哩唯一口味地道的中餐馆。香港老板自己主厨的家族性生意,经营着港式的粤菜系列早茶点心以及宵夜卡拉OK,这几年来在周边地区颇为红火。

  周末非要提前三天才订得到位子,平时也要电话预订,我告诉吴思迁今晚要留个小圆桌,七点钟。他正好当班跑堂,想起了前天睡在他梦见他男扮女装的样子,很好笑。讲给他听,他说也想见识一下我穿女装的样子,一定也很可笑。我承认。

  七点差五分,我推开了香江楼的红漆大门。人声鼎沸,菜香扑鼻,久违的热闹景象跟户外的清冷有着天壤之别。我一眼找到了吴思迁在一张张饭桌边,走马灯似地跑着。他看见我马上举手示意,又一指不远处的一张空桌。

  吴思迁忙里偷闲还在对我眨眼睛挑下巴,蛮可爱的。他白衫黑小马夹,系着领结,微微发胖的身形,白净的脸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给人印象憨厚而斯文。很难想象他会是个风流或者薄情的男人。曾经我和丁小蒙给他下过定义:本质不坏,但品性欠佳的大男孩。因为他还算不上个男人,玩心很重,无忧无虑无责任感,也所以才有真实可爱的一面,不象有些男人故作深沉,世俗老练。男人的年龄往往显示在行为上,不在长相上;而女人的年龄却容易暴露在长相上,不能拿她们的行为去衡量。比如爱中的女人,思想行为全部能倒退回十八岁。丁小蒙比吴思迁大八岁,却幼稚到被这个并不成熟的男孩甩了。我把自己当成了见证人,对他们这段感情耿耿于怀。不难解释,因为我和淑景好上的时候吴思迁正在追丁小蒙,现在我为了淑景回来,他们却分手了。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我一个人在那张空桌旁坐下,等淑景一家。香江楼里其他认识的人都一一跟我打招呼。吴思迁转悠着上完几个菜走到我面前,乐呵呵地傻笑。

  “怎么样?今晚你这是要摆什么宴?我们不收信用卡的,现金带够了吗?”

  我白他一眼,“不够。从你工资里扣。”

  “要我请?算怎么回事?”他凑到我耳边用手挡着压底声音继续说:“我又没碰他老婆。”说完直起腰,笑得小眼眯成一条缝。

  “是啊,最起码我还敢做敢当,不会过河拆桥。”

  吴思迁马上品出了我话里的意思,收起了嘻皮笑脸,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胖嘟嘟的鼻子,知道在我这装傻没用,他着头皮问:

  “找到丁小蒙了吗?”

  “废话!不然我自己怎么过来?本来她要开车送我来,晚上让你送我回去的,大概怕见你,让我自己开车了。”

  “那你今晚就住过去了吧,哈哈,又有人引狼入室,惨了惨了。”

  “去你的!她还能怎么惨?你到有心开这种玩笑,卑鄙无耻!”

  “好了好了,我去忙了,你省省吧。”

  吴思迁从我面前逃开了,不是我的话太重,我们之间早习惯了骂来损去,不留情面又从不计较。晃了一圈他又过来丢下句话:“晚上等我下班,有事和你商量。”

  淑景他们七点多进了大厅,正是餐馆上客的时候,门口排着等座的长对。他们被带到桌前,我起身迎接让座。

  周围的人大行注目礼,淑景实在有着引人瞩目的美,打扮入时,又格外端庄得体。每次乍一见她,总让我春心荡漾,再有她醉人的目光轻轻扫过,足以令我眩晕一阵。她丈夫和孩子存在于空气中,无论如何我必须收敛。看得出来,她也尽量回避着和我双目对视。早上她从我怀里离开到现在不过十二个小时,感觉却像分开了很久。

  淑景坐在两个孩子中间,悉心照料他们脱去外套,然后坐下倒茶。我请客应该我来敬茶的,可是不忍心打住她细腻体贴的一举一动,显然她意识里在坐的只有她是女人,只记得韩国规矩里的男尊女卑,理所当然地端茶送水,忘了客气,忘了该表现出和我很见外才对。

  淑景丈夫大概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感叹这里生意太好了,不符合他的经济学原理,如此寒冷萧条的冬季,怎么会有一个地方如此热闹红火?从我手上接过菜单,他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惟恐别人当他是外行。

  我顺着他点菜,好一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其实我知道淑景最爱吃这里的明炉烧鸭和椒盐墨鱼仔。最后淑景收起菜单,交给我做主。

  我叫了六菜一汤:一只烧鸭、椒盐墨鱼仔、铁板黑椒牛仔骨、清蒸活鱼、蒜蓉豆苗、八珍豆腐煲,和鸡茸玉米汤,还加了一道什锦炒面。韩国人爱吃辣的,我招呼吴思迁送上两碟他们店里堪称一绝的特制XO辣酱。都要开车,没有点酒水。

  菜上齐了,淑景非常满意,张罗着给两个孩子夹菜,还不时眼波流转看我一眼,甚为勾魂。她让我有轻飘飘的感觉,吃什么都无所谓,秀色可餐。

  为了这个女人,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别说花钱请客吃顿饭了,粗略地算一下叫的菜加小费得花去一百多,是我带在身边所有现金的三分之一。已经在上班了,我不担心经济危机。

  来的时候老爸多塞给我五百,临走时放回他枕头下面了。爸爸动用的是老底,他到美国才几个月,没工作没收入,我存得下钱应该寄给他的。始终不明白,我现在这样子是让他痛心还是宽慰膝下无儿的遗憾。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据说妈妈生下妹妹以后,所有人都发现我越来越像男孩。爸爸总说我应该是个男孩,他是长子,我就是长房长孙。

  反正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隔代里最喜欢的就是我。爷爷曾经很在意地看着我淘气,感叹我是个男孩多好,我答应将来一定娶个最漂亮的孙媳妇给他看。爷爷过世那年,我有了初恋对象,是我们中学里最漂亮的青年女教师,教音乐的。奶奶最后那几年常犯糊涂,我认为她最清醒,因为她几乎完全相信我是她的孙子,常叫我带着女朋友去看她,还问我什么时候办喜酒,她要送金戒子。我至今保存着她给我的那个铜顶针,的确像个有份量的大金戒子。

  看着淑景我常想起爷爷奶奶,他们一定喜欢这个漂亮的外国孙媳妇,可惜她不能真的嫁给我。我只是在分享别人的艳福。

  淑景丈夫对每个菜都赞不绝口,看他没少下筷子,估计大半是真心实意,客套也难免有一些。我哼哼哈哈小心应对,努力表现请他吃饭是应该的,竭力夸赞他有个美满家庭,尽力奉承他的事业成就……李先生得意非凡起来,情绪高涨吃得更欢,不一会儿汗都出来了,不时推扶滑下来的眼镜,举着筷子指点江山,故作风趣状。

  吴思迁上完菜,过来和淑景和我攀谈几句,很熟的样子。淑景对丈夫介绍说我们都是英语班上的同学。李先生立刻拿出警觉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起吴思迁,看得吴思迁不是贼都心虚了,赶紧借故跑开。可见李先生对于任何接近他太太的男人都十分警惕。之所以我被幸免,是他还没进化到相当的文明程度,不足以想象我能和他太太怎么样。庆幸归庆幸,我也怀疑过李先生在装傻。和吴思迁探讨下来觉得是因为我对他不构成任何威胁,权当有人帮他耕耘自留地。好在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我乐此不疲。

  吃完饭,李先生装腔作势抢着买单,吴思迁恶作剧地把帐单递到他手上,在他只看不掏钱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张百元钞票送到了账台,又丢了一张二十元在饭桌上。

  他们一家谢过我起身告辞。

  李先生居然表示有困难的话可以继续去他家,和两个孩子同住。淑景确定我会去丁小蒙家,放心又不放心,暗地里斜了我好几眼。我送他们到大门口,淑景拉住我的手偷偷捏了一下,然后讲好早上她去丁小蒙家接我一起去上课。

  他们走后,我折回餐厅等吴思迁下班。

  我端了一壶茶坐在旁边等外卖的小桌上,九点多了,虽然门口没有排队的,里面基本上还是座无虚席。吴思迁仍在马不停蹄满场转。生意好小费多,找到一家好的餐馆做侍应生收入是不错的。香江楼里跑堂的几乎都是老板一家三姑四,表哥堂妹,吴思迁认识某某堂弟,介绍来以后和前面管餐厅的二老板混得很好,所以留下来做长工。今天十点钟下班,一天下来少说能挣两百来块钱。所以他不肯好好去念书,一心想多存钱买辆好车。他推着一辆油乎乎滴汤滴水的三层小车,转着圈收桌子,不一会三个塑料筐里沉甸甸了脏盘碗。看他吃力地把车推进厨房,我一点都不羡慕他挣得比我多。

  喘气的功夫,吴思迁站到我旁边,说还有半个多小时,员工的晚饭十点钟开,他可以带回家吃。

  “总算见到淑景老公啦,不难看嘛,见过那两个孩子,我还以为鲜花插在牛粪上。”

  知道他会发表议论,我不以为然。

  “你以为人家老公长得多丑,淑景才会被我搭上的吧?”

  “哪里哪里,你比牛粪帅多了。”他笑眯眯晃着肥头大耳。

  “嗯,算你抬举我。你有什么好事跟我商量?”

  “找房子的事,等我下班再说。”

  我和吴思迁站在车边抽了几根烟,冻得直哆嗦,没来得及商量房子的事。我劝他还是去看看丁小蒙,缓解一下目前的疼痛。我告诉吴思迁,今天和丁小蒙在一起几个小时,我能感觉到她其实很想见他,强烈克制很难过的。什么长痛不如短痛,短痛是很要命的,有个过渡期比较容易接受事实。我会在他俩之间尽量调剂,保证不让他陷入窘境。

  吴思迁叹了一口气,默许了我的提议,决定跟我一起去丁小蒙那儿。

  根据判断,这应该是丁小蒙一直与我保持联络所期盼的,通过我多少可以得到一些吴思迁的消息。女人一旦受到伤害,不会直接转入怨恨,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柔肠寸断,一截一截的痛苦会延续很久。我当然比吴思迁,比任何男人更了解女人,是一种天性。我在逼着吴思迁给丁小蒙一些安慰。

  我俩分头开车,到丁小蒙家门口的时候快十一点了。怕吵醒房东和另一个房客,丁小蒙给了我大门钥匙。我们轻手轻脚摸黑进屋上楼,吴思迁对这里的地形状况比我还熟,轻轻叩了叩房门。

  丁小蒙绝对没料到吴思迁会来。她好像已经睡下了,穿着一身粉色的棉毛衫裤,满脸倦怠地打开门。一抬眼看见我身后的吴思迁,她惊愕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泽,迅速退回,盖上被子。关上门,我们也不该大声说话。

  吴思迁“嗨”了一声,作为对丁小蒙的招呼,然后习惯地坐到地上背靠在床边,低声嚷着口渴。丁小蒙完全清醒了,眨着熠熠生光的大眼睛,半倚在床头看我们。

  “怎么像做梦似的,又看见你们俩了?”

  “那就陪你梦游吧,想干什么干什么,别不好意思,反正是做梦。”

  这种时候,我说什么都不重要,若在以往我早就闪了跟他们拜拜,才不会做电灯泡。

  丁小蒙一伸手,指着床底下,“那里有可乐,你们自己拿,还是他以前买来的。”

  吴思迁跃起来,猫腰从下面拖出小半打罐装可乐,盒子上满是灰尘。他看看丁小蒙,咬着嘴唇憨憨地笑了,像个可爱的大男孩找到了心爱的东西,二话没说拉开往嘴里灌。吴思迁喝可乐上瘾,所到之处必备的。丁小蒙有心,还帮他留着。

  我摇了摇头,不打算去追究这些爱的细节,看来我叫吴思迁过来是对的,最起码丁小蒙脸上有了我不能带给她的欣慰。吴思迁则尽量保持自然,像是什么都发生过,回到当初我们几个从认识到熟悉的过程,所以必须有我这盏照明灯,不让任何暧昧情绪显影。

  我开始打量这间实在很小的小屋,琢磨在何处可以铺床睡觉。

  丁小蒙的房间大概还不到十平方米,支了一张三尺半的小床,窗前一个小得只能写字的写字台,门边一个可谓多功能的书柜,摆着各种杂物比书还多,剩下的空地只有一宽一窄两个过道了。我和吴思迁坐在床边,打横在宽过道上,连腿都伸不直。我的地铺只能铺在这块地方。

  吴思迁灌够了可乐,赶紧打破沉默。

  “想和你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我想尽快从阿姨家里搬出来。”

  “那正好,我们可以合租一套公寓。小蒙月底就搬去西校园了,这些天还能挤在这落落脚,淑景家要二月份才能住进去。”

  小蒙叹口气,“本来我搬走你可以留在这续租三个月,我问过房东,没戏,来不及了。她已经收了人家押金。这边离校园近,房子紧张。谁知道你会提前回来,做事没计划。”我和吴思迁一样不喜欢她大姐姐教训人的腔调,哪怕出于好心。吴思迁对我挤眼睛,意思是她又来了。所以我现在最好别计较。

  “说的也是,我没车,这里搭校车上下班方便。”

  吴思迁又到床底下翻出一包薯片,大概也是他以前的存货,这小子爱吃零食。他边嚼薯片边喝可乐,美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丁小蒙的目光朦胧而温柔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问:“为什么要搬去西校园?那边治安不好。”

  丁小蒙低下头,卷着被子一角,“离我上课上班近一点,房租还便宜,一样两百多块,居住环境条件都比这好多了。你们不觉得这小房间压抑吗?”

  “压抑什么?想租还租不着呢,我觉得这儿挺温暖的。”这是我整晚说错的唯一一句话,脱口而出想收回都来不及。

  果然丁小蒙若有所思接上话头,“温暖吗?那是从前。”

  短暂的安静。我马上掉转话题。

  “行了,你的住房问题解决了,我们难兄难弟怎么办?说说你的问题。”

  吴思迁看我一眼,想必是感谢有我在此及时解围。他放下土豆片,晾着油乎乎的手,接过小蒙递上的面巾纸,挨个擦着手指头,然后诉起苦来。

  “我的问题是在阿姨家住够了,这次一定要搬出来。到美国快一年,应该自己独立了。当初我妈许过愿的,请阿姨照顾我一年。我算看够了她的脸色,动不动就拿他们家的标准来要求我,她不累我都累了。”

  “别怨天尤人了,要是你肯听阿姨话好好去念书,她供你上完大学都愿意。可惜你扶不上墙啊。你阿姨跟我说过,说你不争气,混在餐馆里怎么会有出息?人家小蒙打工是为了读书,你呢?贪图享乐,在家懒得出奇,管管你就吵着要搬出来。”

  我忍不住帮着丁小蒙教训他,虽然我理解他的苦衷。

  “唉,谁叫我不是读书的料。”他转而嘻皮笑脸用手指着我说:“你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呢?为了韩国女人到处流浪,有家不回有书不念,怎么没人管管你?”

  “我也想有人管吃管住,没你那么好的福气。”

  “行了,你们一对活宝!半斤八两,瞧你们长不大的样儿,教训起别人来都道理十足,不依不饶的。”丁小蒙和过去一样,在我跟吴思迁争论不休的时候出来扮演大姐姐,各打五十大板。

  吴思迁赶紧把话题绕回来,“说正事说正事,快点定下来我好去找房子,离校园近一点,两房一厅,我们俩合租。要和你商量的就是这事。”

  我不加思索答应了。兄弟一场住在一起多少有些照应,何况我们有很多臭味相投的地方,比如听音乐,看电影,做菜,聊天,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都可以大大方方往家里带女朋友,无所顾忌。我们彼此太了解了。

  事情大致定了,吴思迁很知足地掸掸身上的土豆片碎屑,起身抬腿说该回去了,再晚阿姨要反锁大门,麻烦着呢。

  我指着地上的空罐和碎屑,压着嗓门骂他:“你看看,小混蛋!这里等会儿我要铺床的,弄干净再走。”

  他咧嘴打哈欠伸懒腰,翻翻镜片里的小眼,置若罔闻。

  丁小蒙连忙起身,“行啦,快走吧,别让你阿姨担心。你说你们俩见面就吵,今后怎么住在一起?不闹翻天才怪。”她拿两张废纸去清扫地下。

  “又宠着他,你以为你是维和部队的?那一起住过去,我们就不吵了,顺带着跟在他后面收拾,当你是世界卫生组织派来的专员使唤,好不好?”我看不下去了,气急败坏。吴思迁背着丁小蒙对我握拳头瞪眼,恶狠狠的样子。

  丁小蒙举措不安,想是有点不舍得吴思迁走,“我可管不了你们喽,都像长不大的孩子,一点小事斤斤计较。”

  吴思迁对我一撇嘴,准备逃离现场。丁小蒙再好再好,总拿出大姐姐的腔调,吴思迁最受不了,到底还是离开了她。

  男人恋爱的时候,照样还有理性,知道女人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无形中放大了女人的毛病,消磨了男人的耐心和感性,多半最终会导致男人对女人的厌倦;女人恋爱的时候,几乎只有感性,只知道男人该这样该那样,自作主张把要求变作了期望,往往又不甘心彻底失望,拖累到最后成了伤害。我从他们俩的恋爱中看清了一个经过。

  我抢着把吴思迁送下楼,锁上大门。回到房间,我的地铺已经摊好。

  丁小蒙躺在自己,双手掖住被子发呆,见我进屋关了门她自言自语般说:“还是老样子,我有三个多月没见他了,还跟以前一样,到这就满处找零食,长不大呀……可我怎么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这间小屋真的没法再呆下去了,一想起那时他天天来,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她说的是肺腑之言。

  “爱吃零食的男孩没出息。早劝过你了,事到如今还想不开放不下,真拿你没办法。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还有我呢。”

  “我不愿意想。这段时间功课紧,没空胡思乱想,我已经好过多了。今晚一见他……唉,也许他是对的,不见面更好。都怪你,又把他引来,害得我心烦意乱。”

  “说明你并没有真的彻底放开。也难怪,需要一个过程需要时间,总会过去的。等你找到比他强的男人,再看见他就不会有感觉了。”

  “比他强的男人多了,凡是追过我的男人个个比他强,可我喜欢不起来,没感觉。偏偏这小子会让我动心,特别愿意照顾他,像个姐姐好像对他有责任。”

  刚钻进睡袋的我,听了这话又腾地坐了起来,

  “问题就出在这。他需要的不是姐姐,更不愿意做个。感情里这种念头是不对劲的。知道吗?他如果对你产生依赖,只会越来越懦弱无能。你太爱逞强,自己不觉得,其实给人压力很大。”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还用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要记住:两个人从相爱开始,不论男女,谁要是先把对方宠坏了,谁就是最终被抛弃的。”

  “不管怎么说,是我太要强了。你知道的,以前那个丈夫总要我扶持着,最后得到的还是失望。”

  “那可不一样。发现你爱的人并不爱你要比发现爱你的人你并不爱痛苦多了。”我伸了伸,发现这句话实在绕口。丁小蒙另有一段辛酸史,还是别惹她更伤心了。

  “唉,反正两种痛苦都经历了,现在对什么都没指望。”

  “不必那么悲观,你人好有好报,一定会碰上个值得付出感情的人。像我这么好的男人虽然不多,总还有。”我故意厚颜无耻,以博她一乐。

  “脸皮真厚!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夸你是没把你当男人。”

  “谢了谢了,还是别夸我吧,宁可你骂我也别不把我当男人。”

  丁小蒙似乎来了兴致,侧过身子向着外面跟我说话。

  “说心里话,你回来我很高兴。感觉又回到从前,刚和你们在一起那些日子,是我到美国以后最开心的日子。前一阵我晚上回来都不开灯,洗完澡直接上床睡觉,就怕想东想西。其实,压着的痛还是痛,不然也不至于哭着打电话给你,也只能跟你说说。”

  我伸手把掉下床来的被子掖回去,感叹说:“有的时候好朋友比情人可靠。”

  “那么对你来说我应该比淑景可靠了。”

  “没错,你看关键时候还是你收留我,有什么委屈也只能对你说。”

  丁小蒙动情地撑起脑袋,由衷地说,“我还是很庆幸认识你们,不知不觉的你们在影响我。从小到大我受的是中国式传统教育,做人做事有板有眼,即使来了美国,观念并不容易改变。看着你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没有一点负担,我也跟着轻松许多。其实生活的确不需要过得那么沉重。你们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可以说玩世不恭也可以说是一种乐观,很多事都变得有意思了……”

  “谁没有烦恼?总得自己去承受,想某种方式去解决。很多时候还是要放下包袱。我们愿意哄着大家开心,自己也快活。这叫做把快乐带给别人了自己才能快乐起来。”

  “就你们会耍嘴皮子逗乐,穷开心。”

  “穷开心也是开心,比愁眉苦脸好。要学会苦中作乐忙里偷闲,寂寞了偷情,做人才有意思,不是吗?”

  丁小蒙伸手拍我脑袋,“说着说着又没个正经了,不听你胡说八道,歪理十八条,我还是早点睡觉吧。你折腾一天也够累的,别耍宝了。”

  我喘口气,听话地躺好。睡袋里面小得没法翻身,我干脆撑开拉链卷起来当被子盖,还好下面垫着一床厚毯子。丁小蒙听我翻来翻去的动静,问我冷不冷?我很无赖地说,冷了一定钻她的被子。

  她打着哈欠说,“你敢!明天我告诉淑景看她还要不要你。再说了,我可没把你当男孩才让你睡在这儿的。你再像我也接受不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喜欢?”我假装要去掀她被子。

  丁小蒙笑着裹紧铺盖卷,“别胡闹了,信不信把你赶出去,外面可天寒地冻。”

  我长叹一声重新睡好,真觉得累了,逗人开心也该收场了。

  闻着新睡袋的棉布香,我很快让困倦舒展到四肢,无力动弹。意识在睡眠到来之前迟钝而模糊地停留了几下:和吴思迁住到一起还不错,不会寂寞;我对丁小蒙除了同情和友情没有别的感觉;想着明早淑景会来接我,她的音容笑貌浮了上来,一个让我脱胎换骨痴迷不悟的女人。所有影像淡出淡入,现实与睡梦交替以后的弥离状态非常奇妙,知觉脱离了身体,逃离了黑暗,漫游着随心所欲,带着内心深处无奈又安谧的微笑荡漾起来,荡漾在冰雪消融的春水里。

  一睁眼已天明,太阳从东边很底的角度照进来,穿过窗外的树叉和窗框的轮廓,留在墙角一块分割成几何状的红色印记。似乎习惯了连日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地方,我的大脑和所有天花板一样苍白。然后我又意识到天花板的苍白是因为户外日复一日的积雪反光。我躺着不动,让思维从睡眠中复苏,如同放进显影水里的相片,短暂的空白,浸泡着晃一晃,恰如其分的溶合反应,一切都会纤毫毕露显现出来。这个过程里,我尽量把刹那间的忧虑和恐慌打消掉,调节出新的对比度,令影像趋于完美。

  丁小蒙起来了,在卫生间漱洗,回房间背对我换衣服,在我的地铺边小心地跨来跨去。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躺在屋子中央很碍事,一轱辘跃身起来,卷好铺盖。丁小蒙让我到接着睡,我坐在床边发一会儿呆,摇摇头说睡醒了。

  她急着出门,把房间钥匙留下了。我说晚上会做好饭等她回来吃,她说不用。

  丁小蒙走后,我听着动静,房东带着孩子和另一个房客排队用过卫生间先后都赶着出门走了。我才拿上自己的东西去卫生间。

  热水很足,我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洒了两滴清爽的男用香水,我把一头短发梳得油光锃亮。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吹着口哨我锁好门走出去。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可以走到路口去等淑景。

  这一片是密西根大学研究生家属住宅区,环境不错。几十幢木结构两层楼公寓错落有致,棕榈色的斜顶掩映在茂密的树丛植被里,从外围看像东南亚的村落,却又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中,景观瑰丽。周边各带一圈停车场和儿童游乐设施,离校园近且房租不贵,有家属的研究生才能排队申请住进来。一部分家庭成员少的住户暗地里出租单间给学生,以便减轻负担。可惜我晚一步,丁小蒙的房间被别人租走了。

  回来后的第一个晴朗天,我愉快地踩着积雪朝路口走,户外气温仍在摄氏零下好几度,阳光灿烂的北方高气压,碧空万里寒风凛冽,厚实的积雪在太阳下纹丝不动。碰上几个出来晒太阳散步的中国老人,对我笑得和蔼可亲,也有上下打量猜测我是男孩女孩的。长大以来,早就习惯了某些人的好奇目光,何况在美国。引人注目能让人自我感觉更好,就像这儿的积雪不怕太阳。

  我站在路口,点上一根烟,对着晴朗的天空和美丽的雪景,无比自在。

  淑景开着她的白色尼桑拐进路口,稳稳地停在我面前。她侧过脸看着我,笑容比天空还晴朗。我坐进去忍不住先捧着她亲了又亲,她半推半就一边把车开进停车场僻静角落,关掉引擎。自从有了亲密行为,这辆不算宽敞的小轿车一直是我们的温床,对我而言比家还亲切。

  在热烈的回应与放任下,我吻她柔软的耳朵,耳环在我唇齿间颤栗,我吻她柔软的嘴唇,幽香阵阵,牵引我深入浅出,直到呼吸困难。

  远处传来小孩的嘻闹声,我们彼此松开,她笑我脸上沾染了口红脂粉,掏出带香水味的手帕帮我揩抹。我垂涎欲滴望着她,说丁小蒙家里没人,我有钥匙。她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甜蜜地睨我一眼,拎起背包准备下车。

  她穿一件漂白麂皮翻毛大衣,浅棕色同样质地的高筒皮靴,里面是米色的紧身羊毛连衣短群。无论是黑色系列或白色系列都让她看上去气度不凡。

  进了丁小蒙房间,她感叹居然如此窄小,问我怎么睡?我指指她脚下唯一的空地和塞在小桌下的铺盖卷。她走上前把坐在床边的我搂进怀里,揉着我的头发,直说:“Sorry,Sorry……(对不起,对不起……)”

  “That’sOK.Thereyouare.I’msohappy.(没关系,有你呢,我很幸福。)”

  淑景枕着我的臂弯,深情地看我,用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脸庞和漂亮光滑的下巴,她说她喜欢我干净。我还知道她的眼睛在说她爱我。

  她又紧紧贴上来,边吻我边说:“Iwantyoueverynight.WhatcanIdo?(我每晚都想要你,怎么办?)”

  “Icangiveyoumore,rightnow.(那我现在就给你。)”

  快近中午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起来,要赶去学校登记。只有登记入学上课,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天天见面。正是为了天天见面,我才不辞辛苦地赶回来。

  有点故地重游的感觉,淑景让我开车赶到了学校。

  不远处望见一圈黄墙绿顶的平房,沿街的大草坪上立着旗杆,湛蓝天空下飘扬着美利坚合众国的星条旗。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初来乍到,像个学龄前儿童在这里学说话学写字,满心好奇踏进了想象中的积木城,闯入了一个小小联合国。

  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就那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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