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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20-01-18    作者:自由往来的    来源:m.9969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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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生物的第一个规律,是保种,是生存。

  你播下了有毒的种子,反而说看见长成了麦穗。

  ——马基雅维里

  天下所有母为孩子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母了解他们的孩子需要什么吗?好像不重要。

  大人和孩子的区别就在于:大人的想法总是深远伟大的,孩子的想法总是单纯幼稚的。

  在我不认为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确定了自己的性向,也确定了自己不会有孩子。

  每当我跟父母发生冲突的时候,不管什么问题,我常说的一句话:谁叫你们把我生出来的?所以我决定不要孩子,不要一个和我一样叛逆的孩子。

  我对自己都不能负责,如何去对一个没有叫我把他或她生出来的孩子负责?

  我尊重生命,每一个来到世上的生命都很神圣。我珍惜生命,从一草一木到我自己。某一天突然走出困惑的时候,我意识到人生是一种体验。我也许永远无法体验所谓正常人的人生,而我的非常人生也是别人无法体验的。于是我学会了快乐,快乐地去体验我的人生。

  事实证明也许我是对的:没有按照大人们深远伟大的设想去奋斗,但是我过得很快乐。没有遵循常规的法则去生活,但是我活得很真实。

  最好的参照就在我身边:从小品学兼优的妹妹简直就是被塑造出来的楷模。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半年以后,我怎么也不明白小小年纪的妹妹为什么如此沉重?她一点都不快乐。

  我非常感激父亲给了我他的基因,而本是同根生的妹妹却传承了母亲的秉性。

  很久以前,家的含义对我和妹妹极其深刻。

  在我的小学作文里曾经用尽了美丽词藻去形容家的温暖和谐,美好甜蜜。却又因此而让随后的恐慌与不安更加不堪回首。

  一切动荡始于母亲的那次赴美学术研讨。

  八十年代初,国门敞开让母亲有了机会出访欧洲、美洲。每一次母亲的出国都让我们家倍感荣耀。母亲是那样热爱她的工作,她的科学研究。一项全球性的工作。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母亲是那样地投入工作,没日没夜。我常跟着爸爸给她送饭,在实验室门口,穿着白大褂的母亲用微笑目送我们走出长长的过道。我喜欢数着过道走廊两边一扇扇门上的号码,它们都是金属的,立体的,看上去那么有质感,沉甸甸的。我还知道母亲的工作也是那样沉甸甸,担负着无比重大职责。

  记忆中,从小是奶奶象母亲一样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却行走如风,做事利落。奶奶做的饭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而且花样百出细无比。她常跟我们说哪道菜哪道菜是从前皇帝最爱吃的。因为奶奶的爷爷从前在御膳房里做事。我们最爱听她讲皇宫里的故事,以为都是她的亲身经历。可爸爸说那都是历史书里的。我们不信,因为奶奶不识字。后来才知道奶奶是看戏听书知道的。

  父亲和母亲同在一所科学院工作。母亲的学历和职务比父亲高。似乎因此,父亲义不容辞承担了更多家务,给了我们更多时间。

  父亲也是科学家,可他更热爱生活。他会拉小提琴、唱歌、书法、摄影、烹饪…更象个艺术家,给了我足够的艺术薰陶。他无形中在教我们怎样生活。

  母亲的爱表现在教育上,带我们去捕捉昆虫标本,教我们学英语,教我们看星相。地理、天文无所不通的母亲培养了妹妹对自然科学的深厚兴趣。我们对母亲更多的是尊重。

  在这样一个完整的家庭里,慈父严母,我和妹妹有着美好的童年,有着无数温馨回忆。可那都是八十年代的一个秋天以前。

  在一个布满火烧云的黄昏,我和妹妹做完了功课。奶奶端来一盘拔丝苹果,让我们先吃着玩,饿了垫个底。那段时间,妈妈都和爸爸一起下班,等他们回来开饭会晚一些。

  我和妹妹拈起一块块苹果看谁拔出来的丝比较长,慢慢提起来能拉出好长好亮的糖丝,入口香滑,外脆里软甜甜酸酸。奶奶手艺实在好,这拔丝苹果火候很难掌握的,我长大以后试掉一筐苹果都比不上奶奶做的,不是太干了粘成一堆,就是太湿了拔不出糖来。那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我感叹她的好多绝活就此失传。

  那样一碟餐前小点心是我和妹妹最为怀念的,因为三口两口就没了,总也吃不够,再想多要一些,奶奶总说这是开胃的,多一点,待会儿饭就吃不下了。然后,奶奶打发我们到门口去玩,迎接爸爸妈妈回家。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除了好吃的拔丝苹果,还因为那一天的云彩特别好看,红彤彤布满了天空,千姿百态变幻莫测的。我和妹妹看得兴高采烈,因为学过一篇课文叫《火烧云》。我不断地问妹妹这一片那一片云像不像一条鱼?像不像一匹马?妹妹只会说那就是云啊?为什么是红颜色的呢?那时候的她还想不通,我懒跟她解释。

  那一晚,爸爸妈妈也特别兴高采烈。他们在灿烂的晚霞中走来,拎着活活鱼进了门,热烈讨论着一个话题。原来是母亲再次通过审批,又将赴美国交流研讨某个课题。

  晚上,我们全家庆祝母亲的事业成功。那个年代,出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爸爸妈妈都进了厨房帮奶奶打下手,杀宰鱼。我和妹妹又叫又跳,盘算着妈妈这次出国回来会给我们带什么礼物:高级文具?旅游纪念品?漂亮画册?新奇的玩具?工艺品?游戏机?反正,那些都是当时在国内罕见的东西。连母亲在海外认识的朋友给她来信都能让我激动好半天,因为那时集邮热,我能得到一张漂亮的外国邮票!

  但是那次,就是那次,兴高采烈的记忆之后,母亲出国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没有等到美国来的礼物,只有一封贴着美国邮票的信。没等我剪下漂亮的邮票,整封信被父亲揉成了一团。父亲捶着桌子,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

  从末见过父亲如此骇人的举动,我和妹妹吓得躲进奶奶怀里。妹妹哭个没完,爸爸吼到:“你妈妈不回来了,她疯了,她不要我们了!”

  妈妈果然没有回来。从那以后的记忆变得暗无天日。

  爸爸每天下班进门无话,经常喝得醉醺醺,闷声叹气。奶奶抱着妹妹抹眼泪。十来岁的我已经明白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从爸爸和奶奶的对话中我意识到这个家的所有快乐被妈妈毁了,我们的幸福从此被妈妈带走。我拉着不敢出声,总是眼泪汪汪的妹妹一起上学,那年她刚满八岁。

  那段时间,有一些新闻,广播让我们全家无地自容。本不是头条新闻,却让我们触目惊心,诸如某某访问团代表,某某科学家,谢绝了外国大公司的高薪挽留,毅然回国,为祖国的科学事业作出更大贡献……这些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的报道让我们心惊肉跳。

  母亲不再回来,她留在了遥不可及的美国。她说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可父亲却恨恨地说她是贪图物质享受……虽然母亲的问题没有直接让我们遭殃,却要父亲每天去面对那些议论纷纷的单位同事,到那个被人指着脊梁骨的地方去上班。

  我和妹妹在单位宿舍楼里也抬不起头,不敢参加以前和周围孩子们玩的游戏。

  父亲心情极坏,郁闷地喝酒,不骂我们也不理我们。

  奶奶一下子白发苍苍,拄起了拐棍。最让奶奶痛心的是父亲听不进劝告,严厉的,老泪纵横的都没有用。有一次她老人家扔掉了爸爸的酒瓶,爸爸却摔门出去喝得烂醉回来,终于把奶奶气病了,卧床不起。在老家的姑姑怕奶奶身体吃不消,执意要接她回去,奶奶不得不离开我们。父亲在火车站送行的时候答应不再喝酒。

  我和妹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团糟的家里尽可能平静,不敢出大气,不敢开灯,碰一下杯子也会惊恐地去看爸爸的脸色。父亲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我们,尽他的全力让我们吃饱穿暖。可是家像一团乌云下的冰窟。

  我恨妈妈。撕掉了所有的外国邮票,不看她的来信,毁掉所有她留给我们的东西。

  妹妹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孤僻地埋头用功读书。我则对功课完全失去了兴趣,沉迷在武侠小说里,感受大侠的境界:形单影只,浪迹天涯。

  我们怕父亲又爱父亲。他支撑着已塌了半边的家,带着我们走过那段漫长的影。

  我从小不知母爱滋味,母亲除了严厉督促我们学习,便是鼓舞我们上进。看到别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我会生出无限暇想──从骨子里向往一个温情的怀抱。

  八十年代末,家里又发生了许多事。

  那一年奶奶病逝,父亲带我们回老家奔丧,我伤心欲绝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

  奶奶最喜欢我,最把我当男孩,后来几次去看她还问我交没交女朋友,快点给她添个曾孙子。她可真不是老糊涂。姑姑把奶奶生前用的一个光滑锃亮的铜顶针给了我,说是奶奶临终再三关照要留给我的金戒子,要送孙媳妇的。我没要奶奶真留给我们的金银首饰,却把铜顶针珍藏起来。那时候,全天下只有奶奶最了解我,最知心了。

  那一年,外公也过世了。我们前去代母亲向他告别。

  可是没多久,母亲来信向父亲提出离婚。

  原来她并没有被美国大公司录用,甚至连绿卡也没有。生活和身份的逼迫,她不得不嫁一个美国人。

  父亲在一阵压抑的咆哮后,办妥了离婚手续。

  到年底,父亲开始往家里带一个女人,一个也刚离婚,常哭哭啼啼的单位同事。父亲为了劝她想开一些,自己就格外坚强了。我们叫她阿姨,她的孩子判给了男方。从她看我和妹妹的眼神还有挤出来的笑脸,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们。

  但她让父亲脸上偶而有了笑容,酒也喝得少了。

  我和妹妹客客气气地接受了她。然而那个家却变得更为陌生了。

  妹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小屋,埋进书堆。我整日游荡在外,直到天夜深。

  那时,我暗着一个漂亮温存的女音乐老师。她有甜美的嗓音伴随音乐感染我。我拉着父亲留下的小提琴,想方设法缠着她。只有和她在一起,和音乐相伴时,我的心从浮燥中静下来,感受到灰暗生活中的一线阳光。

  成长中的那段时光,某一天的火烧云以后,天空就是灰色的了。

  一年多以后,母亲突然来信,她要申请我和妹妹其中一个去美国了,让父亲拿主意谁先去。父亲沉默了好些天,休息日的时候在饭桌上发话了:

  “你们那个妈就是多事!何必叫我拿主意?你,”他对我挥挥手说:“去吧。”

  我明白爸爸的意思:从学业从前途上考虑,就应该年长的我先去,不需要拿什么主意的,妈妈偏叫人为难。也许我从小太爱惹事最不听她教导,妈妈还是希望妹妹过去。

  一般来说父母对不同的孩子多多少少有些偏心。我不在乎。爸爸就常说妹妹的脾气像妈妈,很形式主义。言下之意当然是我比较像他。

  妹妹性格有些怪癖,但功课格外优秀。我连高中毕业都成问题,别说高考了。父亲很担心我到社会上瞎混,学坏了。我笑嘻嘻对爸爸说:不用担心我学坏,出门在外还不知道谁比谁坏呢,碰上小偷我就打劫,碰上打劫我就杀人!越说得骇人听闻越不可信,爸爸懂得幽默,反手要抽我,“我还打你了,想杀我吗?”

  我躲开了说:“不杀。可我哪儿也不去,天天陪着您,烦死你。”

  记不清是哪一次,我胆敢坐下来端过爸爸的酒杯陪他喝了小半瓶白高粱,爸爸红着眼睛指着我说:“你要敢在外面跟别人喝酒,我打断你的腿。”

  “……然后在家,天天跟您喝……”我接说。

  “油腔滑调!”

  我不愿意离开父亲。更不愿意去美国。

  我始终不明白妈妈的抉择。出国访问多好?大大方方去做个客,风风光光地回来。为什么要赖在美国讨生活?别人家再好也是别人的家。

  在我的坚决抵触下,爸爸拿我没办法。于是定下来,先让妹妹去美国投奔母亲。

  九十年代,初中毕业的妹妹走了。

&emsp【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⑼⑼⑹⑼xs.com】; 刚过去不久,妹妹有写信来,一看就是那种报喜不报忧,一切都好身体健康的简报。后来,过年过节的寄张问候卡片。我从不在意,妹妹在妈妈身边比较合适,经常会受到嘉奖和鼓励。爸爸还是想她的,一张卡片颠来倒去看个没完。

  有一次,很反常,收到的是一封信,爸爸看完第一遍就揉成一团扔到屋角。我好奇偷偷捡起来看了。原来是妈妈写来的,居然在字里行间说她仍然爱着爸爸。

  我看着想哭却流不出泪。

  妈妈文采很好,感人肺腑扬扬洒洒四、五页,满纸辛酸,还有慷慨激昂的说法一如当初她抛下这个家的理由:为了我们的将来,她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封信里明确指出的是她和父亲的感情。我完全相信。我还相信奶奶说的,我爸我妈认识以后,是我妈主动写信给我爸的。妈妈的情书真能当教材用,条理分明内容丰富。

  我学爸爸样,把信揉成一团,丢回了角落。

  事实上,陪伴父亲共同度过的那段伤痛,完完全全消耗了我对母亲的感情。她没有给这个家太多依,却留下了无限的残缺。

  我理解父亲对母亲的恩断义绝。懂事以后,我一直认为父亲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母亲,他也从来没说过爱我们,只是对家和孩子始终一丝不苟尽着职责。

  结果是口口声声爱我们的母亲把家拆散了。

  没多久,妈妈又来了封信,写给爸爸的。我没敢拆开送到爸爸手上。他瞟了一眼,随手扔到一边,“尽说些没用的话。也不知你妹妹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你也该过去了。”

  “爸,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过。”

  “别学你妈,说得好听!你哪天好好在家陪我啦?书不好好念,到外头瞎混,没出息也就算了,可不要给我丢脸!”

  我对爸爸扮个鬼脸,又跑出去找我的狐朋狗友了。

  高中勉强毕了业,我连高考的名都没去报,轻轻松松跨出了校门。

  我一头扎进了社会大染缸,不亦乐乎。

  当然,青春期非常的困惑比什么都困惑,我必须独自面对奇怪的问题。身体上的变化简直让我深恶痛绝!生理卫生的常识已经不够我琢磨自己了,去研究基因工程又似乎太深奥了。有段日子,我丢下金庸、梁羽生,捧着佛罗依德、西蒙波娃、金赛的著作瞎啃。

  反正让我脸红心跳想亲近的是女人。什么叫灵魂出窍啊?

  庆幸自己恰逢开放的年代,那些性别模糊的休闲装开始流行了。我义无反顾地超前响应了。最起码不必禁锢在一个别扭的外壳里,加上一头剃上去的短发,我决定迎接命运的挑战。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在身,两者皆不抛。

  我喜欢的音乐老师她也喜欢我。常常跟我去看电影逛书店,共读一本泰戈尔。她有一个在音乐学院留校当钢琴教授的男朋友,长头发遮住半边脸惯做沉思状的大才子,可惜除了在键盘上白黑白配地绕手指头,就只会在面板上包饺子吃饺子了。

  我不是心理暗而是发自肺腑地认为:对生活没感觉的人怎么会对音乐有感觉?对女人没激情的男人怎么会对音乐有激情?他那些娴熟的练习曲只能教人基本功,找对音符的位置。还不如我盛凉的时候在月光下抱把吉它扫和旋来的动人。

  音乐老师和我用琴弦找到了共鸣。为我谱出了一段没有音符的纯洁初恋。

  我的纯洁初恋在纯洁的初吻以后画下了休止符。

  因为毕业了,我不愿再到学校的琴房找她,反而有了更多机会到她的单身宿舍练琴。我们用小提琴和吉它合奏古典音乐,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地协调。从下午到黄昏,念熟了谱子,有时天暗下来都顾不上开灯,完全地沉浸在音乐里。神上,我已经相当满足了,暗恋她,能和她在一起。她对我毫无戒备,动不动过来撸撸我脑袋,揪揪我耳朵,亲昵地叫我小尾巴。我向她述说各种苦恼,唯独不敢道出对她的暗恋。

  那天,练习了一段难度很高的合奏部分,没有开灯,夏末的微风习习,月光很明亮。据说满月会影响潮汐,也会影响人体里的生理因素,比如让人容易冲动。

  我们结束一个乐章,互相赞扬了超水平的发挥,各自放下琴休息,静了一会儿。

  她突然说和男朋友分手了。

  我没有问原因,也没有表示意外。我说这个男朋友不懂泰戈尔,配不上她。踌躇了一下,我又冒出一句:“可惜我也配不上你。”自己都没想这算什么意思。

  她一定以为我又在开玩笑呢,随意接过我的话:“是啊,你也太小了,只能做我的小尾巴。”说完伸手拍拍我脑袋。

  我顺势,迅猛地上前搂住她就亲。大概没反应过来,或是一时迷糊,她接受了。

  那是我第一次亲吻的经历,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心爱的人最亲密的接触。一瞬间大脑空白,所有感觉凝聚在一个焦点。那种柔软滋润的吻合,舌尖迂回的甜腻伴随了我很久。

  她轻轻推开我,拧开了一盏台灯,在柔和的灯光里低着头,叫我回去。

  后来,我仍在回味无穷念念不忘那个吻的时候,音乐老师让我不要再去她宿舍了。

  在学校附近大街上,很简单的交谈。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她坚决不能把我往歪路上带,希望我健康成长。

  总之,做朋友做搭档做师生,做我姐姐都可以,就是不许往那方面想。

  我不答应。算了吧,决定放弃。

  她大义凛然的目光让我很绝望。再去苦苦纠缠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她可能丝毫不理解我的爱,却认为我是拿音乐当幌子的登徒子了。

  离开音乐老师那阵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爱的痛苦,说不出口表不明态词不达意身不由己的痛苦。让我清醒让我意识到的残酷现实像洪水猛兽,差点把我打入了无边无际的悲情世界。

  我扛着吉它回家,我陪爸爸喝酒,喝得比他还多。

  喝醉了我告诉爸爸,我没在外面瞎混,亮出指尖上的老茧告诉他我在练琴。

  其实我没有喝醉过。

  想象如果母亲在家,看到我和父亲对剥花生米,哥俩好一样吱溜溜喝白酒,她一定会双眉紧皱双手插腰,义正词严痛心疾首,把我们说得无地自容。爸爸听我这样说,“嘿嘿”笑了,“你还真了解你妈。”

  “我也了解您啊,爸。”我故意大着舌头说。爸爸不屑地昂起头,丢了颗花生米在里。

  别看我爸现在穿一件有破洞的汗背心,发际泛白,两眼浑浊,嘴角还粘着花生皮。他在学界也是颇有建树的,不少论文在专业学报发表,转载到国际性刊物。后来我还真在美国大学图书馆里查到了父亲的论文,翻译成英文的。

  我了解父亲,他不像母亲那样会做报告爱谈理论,和在家里一样,他只会默默做着对得起良心的事。他也不拘泥任何形式,比如允许我跟着他喝酒。

  爸爸说:“量你也不会变成坏孩子,因为你像我。”多经典的结论。

  我咽下苦酒,辣得喉咙冒烟。从爸爸身上我突然明白了:每个人都会遇上不同问题,没有十全十美万无一失的人生。像爸爸这样优秀的男人都会遭遇婚姻变故,我这点小小失恋算什么?不值一提。我把委屈和眼泪拌花生米一起下酒了。

  酒精让人豪迈,可第二天醒来,捧住发胀的头颅站在镜子前,看到怒发冲冠的自己,还是无所适从。

  和我一起玩的朋友,念书的念书,进修的进修,工作的工作。我一个人闲得发慌。

  爸爸还是打算让我去美国,建议我去学点英文,被我一口拒绝。

  有个立志要考工艺美术学院的朋友拉我去上美术专业补习班,我跟着去凑热闹,实则为了打消胡思乱想,打消空虚的时间。

  对着石膏像画素描,对着静物画色彩,让我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其实脑子里还在不停回旋和音乐老师一起合奏的曲子。

  有两回憋不住偷偷去看她,发现了有个高挑个头的小伙子进进出出和她举止亲密。

  回家以后,我抡起吉他想把它砸了,停在半空中没舍得。小心轻放下来,用几件旧衣服包好了塞进床底下。这把红棉吉他跟了我三年,永远不会离开我,为什么拿它撒气?

  记不清哪本书或哪出电影里看来的,一个混帐男人说:女人就像衬衫,穿旧了当然要换新的。我不是混帐男人,却要用混帐的想法来防御女人给我的伤害。

  从第一次失恋开始,我就得出结论:忘掉一个让你心痛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马上去找一个让你心动的人。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算手搭凉棚像孙悟空一般用火眼金睛满世界去找,只怕妖精能照出几个也未必找得到让我心动的女人,再说我看上了人家谁又看得上我?

  无法启齿的特殊原因大大损耗我的自信,何况刚受打击没有复原。

  当时在美术补习班里有个男生对我不错,帮着抢座位,送我回家,带我看画展,到后来请我看电影吃饭。我又不傻,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事实上从前在学校想追我的男生比我想追的女生还多!我没碰过女人的钉子,不知天高地厚,给足了钉子让他们去碰。

  看来我是要遭报应的,而且绝对现世报。

  所以,我对美术班的这个男生客气多了。潜意识里也许我想尝试一下。

  音乐老师给的忠告:“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喜欢呢?”

  这句话深深刺伤了我,确信她对我毫无感觉。甚至我悲壮地想:我会去试,但一定不会喜欢!”

  实际上,美术班男生只牵了我的手,已经让我后脊梁汗毛直竖。

  甩了他,我连美术班都不高兴再去了。

  我意外找到了一份工作。

  美术补习班的代课老师是话剧团的舞台美术设计,他认为我天份很高,要我去做他的助手。把一些泡沫塑料涂上颜色做成石头之类的活,怎么以假乱真怎么算上乘的手艺。

  做了半年,我又结识剧团里的话剧演员,跟着去电台做译制配音。正赶上电台有一栏流行音乐节目招助理编辑,我被录用了。除了在电台送报拆信还参与一档群众选秀卡拉OK节目,当了一阵子场外主持人。

  媒介作用逐渐被重视,商品经济逐渐被接受。我只是电台里最底层的工作人员,连正式编制都没有,可还是通过电台的一些活动拉起了社会关系网。

  我很快从电台辞职,去了一家商贸公司,跟着所谓的老总,学起了买卖。

  有趣的是这位老总已经在某处养着一个小秘了,或称二奶、情人。之所以选择我跟在身边,因为我像假小子,不会招致任何怀疑和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还因为我很会帮他出主意,好点子坏点子多得让他叹为观止。

  一年之内我跟着他踏遍了各地的豪华场所,吃遍了山珍海味,享用了无数金钱换来的特殊待遇。有几次,他还心照不宣找个漂亮小姐来陪我。好烟好酒都有我的份。穿的更不用说了,我们做的生意就是把世界名牌休闲服装引进国内市场。

  我当时自己挣的钱已经能让自己过得很自在了。

  母亲陆续汇来美金给我和父亲,我们从来不去动它。

  美国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因为去美国,母亲拆散了这个家,是个永远不争的事实。

  我不想去美国,我对母亲仍有抵触情绪,何况在这里我有着非常满足的生活。

  工作之后,我有各种机会接触更多女孩,有意无意交了几个女朋友。有跟我上过床的,但没一个长久没一个上心的。那时我已经知道太认真的感情只会令自己受伤。

  努力去玩世不恭,尽量去逢场作戏,虽然,常常在半夜醒来,点上一支烟,黑暗中,看着烟雾升腾,感觉自己在空虚里下沉。

  好在这个世界变化快,要的是应变能力,不是要你去确定应该爱什么人。

  我在日新月异的改革大潮中茁壮成长。面对日新月异的世界,我有一张健康的笑脸。

  妹妹来信透露了一些她在美国继父家中的生活。显然她和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

  终于,妹妹争气,考取了密西根大学。

  母亲满怀希望流着泪把妹妹送出“家”门。从此,她将在密西根的一个小城里独立地去过大学生活了。

  从小到大,我和妹妹的交流并不多,但是一起捱过的那段灰暗时期让我对妹妹的牵挂超过了对母亲的思念。

  妈妈的意思,妹妹念上大学拿的是全额奖学金,她现在有经济能力支持我去那边读书了。

  妈妈准备办理申请手续,被我一再拒绝,甚至表明不愿意离开父亲。

  没和我商量,爸爸突然和那个有些来往,被我们称作阿姨的女人登记结婚了。

  我当然明白爸爸的意图,但还是免不了抱怨。

  本来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家里忽然多了个外人,让我走路都别扭。

  我要么一个人关进自己的房间,要么飘荡在外,一切都那么渺茫。

  父亲再婚以后,家里完全变了样。

  他们没办婚礼没请客,爸爸把家里简单装修一下,换了套家具。

  爸爸还戒了酒,开始养花种树,大盆小盆往家里带,把阳台和客厅弄得像热带丛林。阿姨喜欢布置房间,换窗帘换床罩,东一块花布西一个花瓶,一点不怕麻烦把房间弄得姹紫嫣红,说实话还挺配那些绿色植被。

  以前母亲在的时候,家里都没那么像样过,收拾得可以接待外宾。

  阿姨比父亲年轻十岁,我不认为她有多爱父亲,可她百分百确认父亲是个好人,决不会让她再受前一次婚姻那样的屈辱伤害。听说她前夫是对越自卫反击战归来的英雄,缺条胳膊的。身体残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理上有缺陷。我印象深刻记得阿姨第一次来我家时手臂上露着伤痕,还有惊弓之鸟的眼神。

  现在好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忙里忙外做着她自己喜欢却毫无意义的事。

  我认为毫无意义的事包括她认为意义重大的事,所谓社交。邀一些所谓有头有脸有头衔的二三流人物到家里做客。交口称赞一下爸爸的爱草爱树,感叹一下阿姨别出心裁也就算了,每次留下来吃饭都让爸爸显示手艺,吃得他们满嘴流油,累的爸爸汗流浃背。爸爸不是个爱应酬的人,最让我忍无可忍的是他们抹嘴拍屁股走人了,还要爸爸来收拾烂摊子。阿姨总是声称累坏了倒在沙发上或先去洗澡。我看不过去只好出来帮爸爸,他还不许我踢桌子摔凳子。

  他总说:“少跟我发脾气!看不惯找你妈去!”

  这也许正是爸爸另组家庭打发我去美国的最终目的。他也有阴险的时候啊。

  事实上,谁知道呢?也许爸爸其实真的很爱阿姨,看他任劳任怨的样,以茶代酒安享晚年的心都有了。

  还有让我纳闷的,他们似乎一直分居。父亲通常睡在客厅沙发上。

  我问起来,父亲说他自己打呼噜,阿姨睡觉怕吵。

  “这算怎么回事啊?你不能总睡沙发吧?”

  “等你走了,我不就有房间有床了吗?”爸爸咧开嘴乐呵呵逗我说。

  真不知道他是存心还是有意。

  总之,任凭阿姨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对待我们,爸爸却很细心周到地照顾着她,像照顾一个被宠坏的大孩子。

  为了不让父亲为难,我只守住自己小屋里那片阵地。

  阿姨有个儿子,判给了前夫。时而那个男孩也过来吃吃饭,很懂事的样子,和父亲聊天,下棋,把膝下无子的父亲哄得挺高兴。小男孩和妹妹同年,看得出来,父亲很想妹妹。

  父亲虽然丧失了家的主权,却仍然操持更多家务。

  他显出了一些老态,目光里蒙着一层雾,有时坐着,手上的烟灰烧成一截,不知觉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看着父亲,我心里酸酸的,尽量安份些不让他烦心。

  父亲还是坚持用各种方式催我出国。我相信他的用心良苦。

  几次三番,母亲苦口婆心劝我过去,我似乎有了一丝和母亲妹妹相聚的念头。残缺不全的家在地球的两边,我和妹妹成了唯一不可分割的血缘纽带。

  最后,我同意去美国,但前提是妹妹成年以后也要申请父亲过去。父亲的条件是不能扔下阿姨……扯出的条件一连串,好像为了叫我出国,全世界的人都要妥协。

  九十年代后期,我告别了父亲和阿姨,还有那些永远不能明媒正娶的女朋友,在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登上了飞往纽约的国际班机。

  在飞机起飞的一刻,身体脱离了地面,我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痛楚。

  眼泪无声无息流淌着,不明白怎么就把父亲一人丢在这里了?中国半个家,美国还有半个未知的家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我感觉两腿灌铅,脸上干得要开裂。

  入境在阿拉斯加的安卡拉其。海关里的人用盯住偷渡客的眼神上下打量每个人。几个面无表情个头高大穿制服的美国佬把一队新移民领到东领到西,进关以后又按手印又照像,跟嫌疑犯的待遇差不多。总算折腾完了我发现自己被逼急了也能说英语,还会怒目而视瞪人家。

  想来好笑,母亲居然担心转机的时候我会迷路或上错飞机,因为她的逻辑我不会英文等于又聋又哑又瞎。妹妹在她的栽培下从小就能背上百个英文单词了。三岁看到老,我是妈妈眼里的朽木,小时候光顾着和男孩们一起攒香烟纸,满地打玻璃球。长大了,别人在深造求学,我却浪迹江湖快要五毒俱全了。

  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坏人到底用什么来界定?我宁可做一个善良的坏人,不做一个虚伪的好人。很矛盾,坏人怎么会善良?好人怎么会虚伪?可事实上很多人就是表里不一的。正因为好人坏人不那么容易分辨,这世上才有了是非曲直。

  我被关在陌生国度的某个地方,无聊之极,

  在安卡拉其候机大厅等着飞纽约,不能外出,没地方抽烟,憋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看着落地玻璃窗外幽暗的天幕和路标灯闪烁的停机坪,跟我想象中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完全不同。电子屏幕上显示着户外温度,华氏3度。我不会换算,应该是很低了。

  奇怪的是地上还有积水。摄氏零下二十几度的情况下,不会吐口唾沫到地上就变冰疙瘩吗?没见到爱斯基摩人也没见到雪橇狗,更别提北极熊了,我颇为失望。

  办完入境手续,应该就算到美国了。机场里的商铺全世界都一样,越不值钱的越贵。

  环顾四周,随处可见美国鹰大徽章,红蓝白的星条图案,在这里已经能嗅到美国气息。

  再次下飞机,我面对世界上最大的机场之一:肯尼迪国际机场。

  纵横的通道很狭长没有窗户,只有嗡嗡的通风口,沉默的旅客,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一出通道,开阔的行李大厅和足以上万的人爆破一般出现在眼前,我觉得眩晕。大概是长途飞行的缘故,视觉传回大脑的信号慢半拍,看什么都恍恍惚惚,犹如电影里摇晃镜头拍出来的景象。纽约到了?我马上就能看见阔别多年的母亲了,还有一起长大的妹妹。

  母亲和妹妹,还有一个头发半秃的美国老头在机场门口接到了我。

  我不认识母亲了。她是一个陌生的年过半百的妇人,站在我面前微笑。

  她老了,变了,变得比较有风度,可看上去有点假假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化妆。合身而得体的毛衣、厚呢长大衣,品质很高,价格不低。但是怎样的外表都掩饰不了她的憔悴沧桑还有失落。她走过来有点夸张地拥抱我,很小心地和我碰碰脸颊,怕蹭掉了粉底。

  终究是亲妈,我刚有些感动,她却开口拿英文对着我说话,摆明了是说给那老头听的。我立刻丧失了所有感觉!美国老头上前跟我握握手,母亲候在旁边要做翻译。

  老头只说了一句:欢迎我到来。

  我一眼就从他身上看到美国佬的傲慢和对一切的漫不经心。包括他对母亲的态度。

  妹妹能来接我,正好她回这边家里过寒假和圣诞新年。

  妹妹是我见了最亲的人,她更瘦了,却没怎么变,依旧略带枯黄的半长发,一件简陋过时的风雪棉袄,粗黑框眼镜。眼光仍然怯生生的,只添了几份学究气。

  我亲热地揽住妹妹问长问短,问她英语是不是比美国人都强了,问她读书是不是还在拼命呢,问她一个人过日子是不是挺没劲的……

  她漠然地点点头,随口说很喜欢密西根的小城和大学生活。

  母亲骄傲地看着妹妹,拉住我,感叹终于如愿以偿让我们都来到她身边了。

  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的我不知哪来一股勇气,握住了她苍老的手。母亲的手很凉,那一刻我相信她流泪的话,我也会扑进她怀里痛哭一场。

  美国老头开来一辆大船似的美国老爷车,仔细一辨居然还是卡迪拉克。我和妹妹坐后面,母亲从前座扭过身,热切地问我饿不饿?冷不冷?累不累……说家里准备了好吃的等我。她又热切介绍沿途可见的著名景观。我一无所知,只见黑夜里晃眼的车灯,耀眼的广告牌,近处的高架桥,远处的大片灯火……和上海的夜景比起来清澈凛冽扩散一些罢了,没什么新奇。

  母亲热烈介绍,我“嗯嗯”应着,怎么也做不出大呼小叫的惊叹状。

  “你看看,这大桥有八个车道,还堵着,美国的汽车真多吧?”

  我心想堵车也能夸耀啊?上海的南浦大桥比这铁笼子一样的老桥气派多了。

  “你瞧那边,曼哈顿,漂亮吧?那些大楼举世闻名,帝国大厦、世贸大厦……这夜景多壮观……”

  我心想妈妈走的时候大概没见着上海的东方明珠、经贸大厦。

  “那边是长岛,纽约的富人区,那里的洋房才叫漂亮……”

  我心想上海浦东开发的新住宅和别墅应该让她去看看。

  “看看美国的高速公路,那才叫四通八达……”

  总算找到一句响应的话,“是啊,中国的高速公路还是一段一段的呢。”我尽量掩盖心里的抵触情绪。

  说话间,离那片灯火越来越远,母亲说累了,我也听累了。

  大车像一艘平稳的船,转入了静谧的州际公路,我看到路边有积雪。母亲和美国老先生住在挨着纽约,临大西洋的康州,一个叫Danbury(丹伯瑞)的小城。

  车入山道,在一幢几乎被积雪掩盖的房子前停下。生在南方的我,一时被眼前的雪景怔住了,很是兴奋。

  老先生用遥控器开了车库门,里面亮起一盏灯。

  母亲拉我进了这幢半跨在小山坡上的洋房。我并没有到家的感觉,屋内热烘烘的暖气与户外冰天雪地瞬间隔绝,有种不真实的温暖。

  明亮宽敞的大客厅,烧着壁炉,波斯地毯皮沙发,落地大屏幕电视机。边上是起居室和餐厅,连着很大一个厨房。厨房的小门通地下室和车库。

  母亲把带我到车库上面的一间大卧室,里面并排两张小床,地上摊着妹妹的行李和一些书。她叫我换换衣服,准备吃饭。屋里太热,的确只能穿件单衣。

  我换了件棉布衬衫,下楼走回客厅。

  妈妈已经摆满了一桌菜。中西合璧──有烤火鸡,炸鱼块,凉拌美国大芹菜,炒白菜和一盘意大利通心粉,她又端上一盘刚出炉的烤牛肉。

  美国老头换了件汗衫,腆着啤酒肚,招呼我一起落座。他一开口喋喋不休,我只好望向妹妹求助。妹妹眼睛看着别处,音调冷漠地翻译:“他说他叫麦克,是我们的继父,欢迎你到这里,需要什么只管说,要让他知道。”

  我礼貌地向麦克点头微笑,表示听懂了,并说了句“Thankyou.”

  母亲取来四个高脚杯和一瓶葡萄酒,有点一厢情愿地鼓动我们三个各怀心事的人。

  “今天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母女团圆,多少年了,我一直盼着这一天,你们俩都能在我身边……麦克也为我们高兴……来,来,来!”

  餐桌上大吊灯亮着好几个灯泡,灯光下每样东西纤毫毕露。母亲的笑有点僵,眼圈发红了。我赶紧站起来,端上酒杯。每个人在静静的碰杯声后喝了一口酸酸的液体。

  母亲说的团圆,让我想到遥远的父亲,孤身在外的妹妹,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

  妹妹和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愿在一个外人还是个外国人的面前出现这种情形。于是我再次起身,举杯向麦克用中文说:“这一杯敬麦克,感谢你接待我们,还照料了母亲那么多年。”母亲忙起身端着杯子,噙着泪,翻译了我的话。麦克有点意外,还没习惯我的冲动。

  接下来,妈妈不住夹菜给我,“你刚来,妈准备的都是美国口味,让你开开洋荤。这是感恩节烤的火鸡,这是小牛肉,配上红酒特别鲜嫩。”

  “谢谢妈。我在上海也常吃HARDROCK、FRIDAY,美式西餐,开过洋荤了。”

  妈仍不甘心的,“尝尝这个,正宗意大利通心粉。麦克是意大利后裔,爱吃这个,妈跟他学的,现在做的比他还好。麦克都说棒极了。”

  我料他也说不出“棒极了”。在我记忆中母亲几乎是不下厨的。

  我努力咽下一口烤牛肉,接过通心粉盘子。

  麦克在看我拿筷子的手,我敏感地放下筷子换成叉子,左手拿起一把圆汤匙,然后熟练地用叉子旋转卷起面条,用汤匙托住,干净利落送入口中。我还故作姿态,抿着嘴不住点头表示满意,让母亲翻译:“我很喜欢意大利风味的食品。”

  如此道地的吃法是一个意大利客户指导的,我们教他用筷子要配饭碗。饮食文化应该彼此尊重。

  母亲笑了,“你还不错,一来就会用叉子。你妹妹刚来拿筷子吃通心粉,像吃中国面条,麦克还说滑稽呢。”

  本来就是面条!我瞪着母亲在心里想,拿筷子吃有什么滑稽的?美国人撅着筷子在盘子里吃饭粒才可笑呢!

  妹妹闷头吃饭,压根不去碰那通心粉。我顿时感受到妹妹受的屈辱。

  第一天第一顿饭的餐桌上我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化。

  麦克对我还算友好,说了几句客套话,母亲忙于翻译。我还是尽量保持沉默比较好。一顿饭在刀叉碗碟碰击声中沉闷地吃完了。

  麦克灌了两听啤酒,很满足地拍拍肚子离开餐桌。

  妹妹似乎有股怨气,吃完就回卧室不再出来。

  我帮母亲洗碗收拾。

  洗过澡,母亲单独在客厅里等我,让我坐在她对面的小沙发上。

  她卸了妆的脸更显苍老,眼袋下垂,嘴角都有皱纹。她啜了一口茶,看着我说:

  “你越长越象你爸了。他还好吗?那个阿姨对他怎么样?”

  母亲直接切入了主题。临走前,父亲也面对我有过一番类似的话:让我到美国后要多体谅母亲,要给她争气,别惹麻烦……”

  这么多年以后,也许父亲早就原谅了母亲的选择。

  为什么要我来承载他们彼此这种默默的关怀?我低下头,想哭。这一刻我意识到父母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爱和怨,很难用一纸婚姻来解释。

  母亲的无情,父亲的无义,远隔千里在岁月中化成了无奈。伤痛化作了伤痕。

  此刻,我面前的母亲看上去那么无助,并且非常感性,过去的意气风发已经荡然无存。她付出的代价难道就为了我和妹妹有一天能吃上这正宗的意大利通心粉吗?

  情感总是脆弱的,为什么要让它破碎?随之而来的无穷困扰很难摆脱。

  我终于长大了,终于又见到了母亲。无数无数次假想中要对母亲说的话,这一刻堵在胸口。我一直想质问她是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曾经让父亲、妹妹和我的世界瞬间在眼前分崩离析……可现在还有必要说吗?我说不出口。

  母亲的脸变得遥远,模糊……

  我咽下泪水,理了理头绪,不知该说父亲现在很好还是父亲过得并不好。因为这两种说法恐怕都不是母亲希望听到的。

  我努力平静下来,回答母亲说:“爸爸叫我们好好给您争气。您不惜一切为我们创造的学习条件,是他没法给我们的。他自己好不好,您还不知道吗?总是为别人着想,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其实爸爸怕我守着他不肯来美国才跟阿姨结的婚。”

  母亲的泪淌下来,她捂住脸哽咽地说:“他总算明白我牺牲的价值了。”

  好像多年的冤案得以昭雪,母亲痛心疾首着。我刚要被她的悲怆感染,她转而激动地说,“你妹妹现在是美国名牌大学高材生,最优秀的,她会继续深造成为我们家的女博士。”

  “妈,您可别指望我有多大出息,我都不知道来美国干嘛,连英语都说不上一句。”我低调地说。

  母亲愣了一愣,拉我到身边,“别这么说,孩子,从小你就比妹妹机灵,妈知道你不是读书的料,可你懂事,懂礼貌,见多识广,今天一来就给妈长面子了。在美国机会均等,你好好努力,先扎扎实实学好英语……”

  她感慨万千搂住我肩膀,让我觉得别扭又不好意思挣脱,从小就不会跟妈妈撒娇,还有时间拉开的距离。

  母亲吸吸鼻子,定下神来让我早点去休息,又问我有没有时差,睡不着可以看电视。

  她明天要上班,必须去睡了。周末和圣诞假期带我出去玩。

  母亲拖着疲惫的自己进了和麦克同住的卧室。

  我回房间披上外套,从起居室边门溜出屋子。

  后园没有灯光,铺天盖地厚厚的积雪映出一片明亮月光,沿斜坡望上去,银白色的细浪滚滚,奔流而下,半山上几棵挺拔树干看上去如同泊在浪里的船桅。

  这是我到美国的第一天,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苍穹,我猛吸了好几支烟。

  骤然补充的尼古丁丝丝入扣,顺畅地流入循环系统,每个细胞苏醒过来重新排列,让我紊乱焦躁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月光从湛蓝宁静的夜空洒向洁白无垠的雪地,我内心充满了少有的纯净和安详,象刚刚铺开的一张白纸。从前的惶惑,浮躁叠印着纷乱的错失,枉得,应该如废纸般一页页翻过去,我又能重新起草我的人生了。

  回到房间,我活动着几乎冻僵的四肢。

  妹妹还没睡,躺在被子里看书,我走进来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于我的到来,她几乎淡漠到无视我的存在。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夺下她手里那本全是英文的书,扔到一边,仔细端详她。

  “你抽烟了?”她简短地问。

  我不以为然,“怎么啦,奇怪吗?开始老偷爸的烟来抽,后来爸断烟了,反而来找我要。”

  “你变了!”她更简洁地说。

  “是吗?哪儿变了,变成你哥啦?”以为她注意到我越来越男性化的外表和举止。

  “虚伪!”她又减少了一个字。大概是指我在餐桌上的表现。我虚伪地耸耸肩,无所谓。

  眼前的妹妹不再是分开时那个像患有自闭症的儿童了,她已经是一个冷漠独立,学业有成的大人了。一直以为妹妹的孤僻是母亲离开我们造成的影响,现在的冷漠又和她生活在母亲重组的家庭里有关。

  妹妹个性很强,但她的应变能力没有我强。

  回想起我们成长阶段共同渡过的非常岁月,我原谅了妹妹。

  帮她拉拉被子,我倒头躺进另一张床。

  妹妹“叭”的关了灯。黑暗象撒下的网罩住我们。

  无语相对。我和妹妹久别重逢的第一夜,没能找回血脉相连的亲近之情。

  早上醒来,灿烂的阳光照进房间。我揉着眼睛透过玻璃窗看到房沿的冰柱子长长短短,犬牙般的一排,折着阳光,晶莹剔透,直挂到窗棂边。一串奇妙的流光异彩。

  这样冰天雪地的景象,生平第一次见到。我高兴得象个孩子,睁大了眼跑到窗口。

  外面半尺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白光。一条条被扫出来的道路把雪地隔成一个个方块,没有任何践踏的痕迹,像新鲜的奶油蛋糕。

  蛋糕上面的装饰,一幢幢五颜六色、形状各异、风格独特的小洋房,还布置着大红大绿的圣诞装束,简直就和想象中的童话世界没有两样。

  “不用妈妈指指点点,这才叫漂亮呢。我没见过那么多不一样的房子。还有这积雪,那么大太阳下都不融化。”

  妹妹刚醒,我在窗前大发感慨。希望昨夜的不愉快能被满屋的阳光驱散。

  妹妹嗡声嗡气搭上一句,“你知道外面有多冷吗?”言下之意是积雪不化的原因。

  我故意问:“那外面的人也和你一样冷冰冰吗?那些漂亮小屋里走出来的人。”

  “美国人都很nice(好),只要你不bother(打扰)他们,永远都会给你蜜糖似的smile(微笑)。”

  妹妹很难得说这么长的句子。我没完全听明白,感觉她的话中有话,如果她说的美国人里也包括麦克老头。

  她不自觉嵌入的英文词让我反感。我听不懂。

  早听人说,在国外生活两年的人都有这臭毛病。我发誓将来自己会说英语了决不这样!

  好好两种语言非掺和着说,显摆外国腔调。在我看来等于两种人话都说不好了。

  那些中英文混和的流行歌也是我最讨厌的,唱着唱着冷不丁一句“Iloveyou,baby”“Goodbyemylove”……到底想唱给哪国人听?纯属不伦不类,殖民地文化的酸气泡。

  我走出卧室,满屋子转了一圈。妈和麦克都出去了。

  妈妈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没写吃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和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而是嘱咐我跟妹妹多学几句日常用语。

  我推开字条,想象不出妈妈除了督促督促我们学习学习之外,还会不会用其它方式来表达她的母爱?!?!难怪女人的温柔体贴那样容易打动我。

  很多心理学著作的分析,都认为一个人的性向选择在后天因素里和母亲的关系最大。

  我不是怪她,只是分析这种情况。对于自己的选择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了。

  接下来的两天,妈妈要上班,年底特别忙。她用她计算天文数据的本事给人家当会计了,还是一家小公司。麦克每天去他的退休俱乐部。

  妹妹和我留在家里。

  我用挤牙膏的办法,问出了这个家的一些情况。

  妹妹不愿说,我半听半猜,出一堆选择题,从她“是”或“不是”的回答中弄出个究竟。

  母亲生活得并不快乐,甚至可以说很苦。

  当年,没有人知道母亲何以下了那么大决心,孤身一人毅然留在美国。半年以后没有了合法身份,没有正式工作,她只好做家教兼做家佣。她的英文到了美国就不够用了,并且她也不太会做家务。走投无路时,有个朋友把她介绍给麦克。

  麦克是个快退休的公务员,学历不高收入不错,本性不坏脾气不好。

  他当然知道母亲嫁人的意图,所以不要求情深意切山盟海誓,只想有个老来伴。

  他们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加上生活习惯和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很快就矛盾重重了。好在母亲有了绿卡有了正式工作,稳定的收入让她经济上能独立。

  为了保留合法身份,为了申请我们出来,母亲寄人篱下,忍耐一切,照顾麦克的生活。

  妹妹说,一听到父亲和阿姨结婚的消息,母亲三天三夜没回家。后来,麦克去她公司在办公桌前发现了她,她整整工作了七十二小时。母亲盼着苦尽甘来,我们一家人团圆在美国的理想彻底破灭。工作不如意也是母亲的悲哀。虽说在公司里做会计,一般的新移民应该很满足了。可是和母亲的专业无缘,她一生热爱的事业,奋斗到美国终究半途而废了。剩下的只有为生计奔忙。

  所有的希望与寄托全落在妹妹和我的身上。总算妹妹继承了母亲的秉性,求学若渴。

  可是妹妹说:“我读书不是为了满足妈,是为我自己!她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自做自受。”

  我万万没想到妹妹和母亲之间还有如此深的隔阂。

  妹妹到这以后,除了用功读书,其它事情上处处与母亲作对,象拧着的麻花。

  妹妹没有笑容没有眼泪,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妈把她自己遭的罪都归究到我们身上,日子长了谁也受不了,想同情她都不会了。”

  我再一次理解了妹妹的冷漠。真希望这也与我无关。

  自从母亲执意要申请我们来,麦克前妻的三个儿女竭力反对,唯恐我们来了分麦克的遗产──我们随母亲都有合法继承权。因为阻止不了,他们中一个家境不太好的小女儿时常回来惹是生非。

  “她是不是常来闹事?”

  “嗯。”

  “找过你麻烦吗?”

  “嗯。”

  “打过你吗?”

  “没有。”

  “那就是骂你,想赶你出去。”

  “嗯。”

  妹妹来后不久,麦克小女儿回来见妹妹住在她以前的房间,就说要带着孩子回来住,冲进屋里收拾东西,当着妹妹的面把她的东西往外扔。麦克无可奈何。

  妹妹拎着书包在院子里呆了一夜,死活不肯进屋。

  “妈就不会给你做主吗?”

  “她都跪下了!”

  三天两头的骚扰,妹妹和妈妈熬过了三年。

  总算妹妹考上大学,摆脱了这个家。她飞往密西根过上了独立的大学生活。妈妈也总算过了几天清静日子。

  怕只怕我的到来会让那个小女儿重操旧业。

  我决不会在院子里坐上一夜以沉默抗争,也决不会冷眼看着母亲忍辱负重。

  听了妹妹断断续续的申诉,我知道这下轮到我了。

  “我就不信制不了她!敢在我面前耍泼试试看?我把她连人一块儿扔出去!我们在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生性好斗的我磨拳擦掌想着对策。

  妹妹冷静地说:“就你?吵架都得妈给你翻译,还是别添乱了。不如跟我去密西根等爸爸来了一起过。”

  我沉痛地说:“我们不能看着妈这样下去!”

  “也许没有我们在,妈会和麦克好好过的。”

  “她没想过要离开麦克吗?”

  “没有。”

  我敲着脑袋分析:“也许她年纪大了,没有当年的勇气了。”

  妹妹冷笑一声,“很现实的问题,住房、保险、工作,麦克能提供生活保障。”

  “这么说妈是心甘情愿的?”

  “她已经麻木了。”

  我再一次默然。知道自己除了麻烦,什么也不能带给母亲。

  妹妹用先驱者的口吻对初来乍到的我说:“美国不是斗气的地方。”

  周末到了,母亲精神焕发,卸下上班族西服套装的盔甲,穿了一身粉色的运动衫,衬得脸色比化过妆还红润。

  “你来两天了,妈也没空好好陪你,这个周末开始就放长假,该带你出去走走了。”

  我无动于衷,看着大窗外前院栅栏上的积雪,一小块一小块看似松软,实际上刚开始融化又冻上,板结成块。

  母亲仍然热切地说:“过两天,妈带你们去滑雪,还有几个party,我的朋友要见见你。”

  我杞人忧天为她发愁,她如数家珍:“明天开始,我们去游览自由女神,帝国大厦,洛克菲勒中心,第五大道,中央公园,百老汇,唐人街…圣诞节前,这些地方是最漂亮的。”

  我看不懂母亲脸上的神采奕奕从何而来,如果她真的很满足现在这一切,何苦去追究是否值得?

  其实我已渐渐明白:父亲母亲这些年受的煎熬把他们的心烤干了,坚麻木变形。他们各自重新找回了平衡,我和妹妹的愿望不可能改变任何现状。

  我拧着头一直在看那些栅栏木桩上雪块,想着要多冷才能让它们维持最初的原样。

  麦克情绪很好,明知我听不懂还叽哩咕噜对我说个不停。我只好点头摇头面带微笑。

  好笑的是他圆鼓鼓的肚皮绷得几颗小扭扣象上了膛的子弹,随时可能飞出来。从他衬衫敞开的领口可以看见已经发白的密扎扎的胸毛,那是进化得不够彻底。

  在母亲诚惶诚恐的表情中,我知道了麦克要开车带我们出游。

  我挎着母亲的相机,胡乱拍一些景观,准备洗出来当明信片寄给国内的朋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太多兴趣。

  自由女神举着胳膊在那儿傻站,一点不像直升飞机上旋转拍摄出来的那么神圣。

  帝国大厦在阳光下像泛黄的旧相片,和周围的现代建筑放在一起,显得未老先衰,没有电影里高深莫测的神秘。

  纽约的大楼挨得太近,到处只剩夹缝,让人透不过气来。

  第五大道上的高贵与时尚跟普通人没有多大关系,我恐怕连一双袜子都买不起。

  中央公园也只是一个城市中央的公园而已,看不出什么特色。

  洛克菲勒中心前有一棵世界最大的圣诞树,挂满了彩灯,很美很震撼人心,不过那是最后的灿烂。因为这棵树没有根,已经被截断了,还不如长在林子里做一棵普通的大树。每年,美丽的圣诞节都是那些松树的劫难。

  百老汇的歌舞剧、唐人街的脏乱差、滑雪栽了大跟头……

  我始终提不起精神,莫名其妙的抵触情绪,我始终做不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连日的游历,大家都累了,母亲像完成了一项使命,靠在沙发上问我:“怎么样?”

  我努力表达感激之情,“不错,没白来。”

  母亲看着天花板,神往地,“记得我第一次出境,到了法国,就象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眼睛都不够用……”

  “那是八十年代初吧?您现在回上海看看,准让您刘姥姥进大观园。”我说完起身。

  妈妈看着我的背影,肯定很失望。一个不领情也不懂得感恩的孩子。

  接下来谈到正题,母亲要我先上语言学校,再选一个社区大学……

  我没表态。

  她又说:“你可以挑一个感兴趣的学业去读。妈可以供你读完大学……”

  “不,我应该自己打工养活自己。”

  “你要先过语言关,妈给你创造机会。”

  我开始不耐烦,不喜欢被人安排。

  “你看看,时间真快,一转眼你都二十好几了,告诉妈,你在国内有男朋友吗?”

  绕着弯,母亲的问题碰到了我敏感的神经。

  “……”我摇头,希望回避这个问题。

  母亲显然因为我没有男朋友而高兴,马上抓住机会似的靠到我身边来,

  “哎哟,这就是妈不在你身边,没人管你啊──”

  我纳闷,照她这么说有个媒婆比有个妈在身边更强?我往边上躲了躲。

  只听她很专注地说:“和妈在一个公司里的,有个台湾小伙子,人可好啦,三十刚出头,有两个博士学位呢!家境又好,前途无量……最要紧的是和你没有语言障碍,人长得挺清秀,就是矮点……明晚的party他也参加。你跟妈去见见他,先交个朋友嘛。他很热心很忠厚的。”

  我“嗖”的站起来,决定跟妹妹去密西根了。

  后来几天,我坚决不参加母亲的任何聚会。她一点都不了解我,还以为我是害羞呢,没办法,请了那个台湾小伙子到家里来吃饭。

  我大大方方翘着二郎腿跟他聊天。说实话,这个小伙子人不错,智商很高的那种男人。

  母亲热心介绍,“这可是我们公司的大才子,双料博士,有两个电脑专业的最高学位。”

  我笑着问,“电脑研究到最高境界大概都不用人脑了吧?”

  博士很爽朗地表示赞同。妈妈在一边笑得很不自然。

  “这孩子就爱开玩笑。”母亲紧张兮兮,为了我不着边际的一句句玩笑打圆场。

  等他走了以后,我捧腹大笑,跟母亲说我配不上人家。

  妹妹收拾行装准备归校了。

  晚饭后母亲又在向我传授西方文明,“这是名牌Baray的爱尔兰甜酒,你尝尝,一般用来加在咖啡里,或是冰淇淋上调味的……以后啊,你跟着妈多学点……”

  “妈,我决定和妹妹一起去密西根。”喝着炼乳般香浓的Baray酒,我告诉母亲自己的决定。

  “这不行,你还没有足够的能力……”

  “妈!?现在我有足够的能力做任何事!当我还没有足够能力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妈妈怔住了。第一次,我当面揭开了伤疤。妹妹在一边也愣住了。

  并且我已经止不住,“妈,你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但是我们不会感谢你。我们最最需要的不是你现在所能给的。”

  我平缓了自己的情绪,一吐为快之后,感觉推开了那块堵在胸口的石头。

  母亲的手在颤栗,放下酒杯,蒙住了流泪的眼睛。

  我狠狠地伤了她。

  最后,母亲默许了我的决定。

  临走那一晚,母亲到我们房间,递给我一个学英语用的中英文电子词典和一张二千元的支票,“这个词典跟了我三年,你会用得上的。这点钱你也带上,别急着打工,先去读书。”

  我收下了词典,坚决不收支票。

  来的时候我把这两年工作攒下的钱换成美金带来了。

  提到父亲,妹妹说:“我是公民了,自己为爸申请。系里的导师为我开了证明,以我的奖学金和做试验挣的钱能够担保他们出来。顺利的话,爸应该赶得上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母亲点点头,迷离的眼睛看着别处。

  “你们都大了,自己有主张,不用跟我商量。他是你们的父亲,我能做的就再出一份经济担保吧。”

  “那当然更好,万无一失。这次我们回去先租一套小公寓。六月份爸来了一起住。我的毕业典礼您和麦克也会来吧?”

  “我和麦克会找旅店,唉,这么多年没见他了。该让他来看看,我们的女儿出息了,毕业典礼是件大事。”

  我和妹妹要去搭建一个自己的家,带着脆弱与失落告别了同样脆弱与失落的母亲,搭乘一架小飞机,从纽约飞往密西根。

  妹妹似乎很乐意我跟着她走,话也渐渐多起来了。

  途中我们谈起纽约,我说从小在上海长大,感情太深,以至于拒绝接受其它大城市。

  不喜欢纽约虚空的繁华和纽约人冷漠的繁忙。

  妹妹说我会喜欢安娜堡,说那个小城是大学校园的一部分。

  密西根大学的许多学科在美国公立大学中首屈一指。那里的人高度文明,思想开放而宽容。不像纽约这样的移民聚集地,存在反移民倾向。

  她又说安娜堡是全美国治安最好的地区之一……妹妹身上有很多母亲的影子。

  妹妹的介绍下,带来一些憧憬,我到了安娜堡,真正开始了在美国的生活。

  我们在校园附近找到一处公寓,两层楼上下各一间十来个平方的房间,楼下客厅带厨房,楼上卧室带卫生间,独门独户,带家具,租金八百五一个月。这幢独立的小楼前后共四户人家,我们租的是靠马路西边套,几步开外有巴士站,对面有个小小的商业区。

  据说周围环境不是很好,对面的超市边常有无家可归的酒鬼出没,租金才便宜。其实在治安良好的安娜堡,几个酒鬼对我们没有生命财产的威胁,还要感谢他们压低了附近房租。

  这里离中心校园步行仅三十分钟,离妹妹的实验室更近。

  我和妹妹很满意,看房子当天就搬了进去。她一直化五百多住在拥挤的学生宿舍,第一次有了如此自由宽敞的空间。我来以后第一次见到妹妹有了单纯的笑容。

  计划等父亲来了,让他和阿姨睡楼上,我和妹妹可以在楼下打地铺。

  妹妹有辆美国的小“道奇”,八十年代就淘汰的型号,才花一千多。除了散热器的毛病比较严重,其它问题还不大。在高速公路狂奔可以自然降温,在城区附近开来开去很管用。

  我围着车子,窜进窜出,想叫妹妹快点教我。

  “车是我的,你不能开。出了车祸我们付不起保险费。”

  “学会了,我自己买车还不行吗?”

  “目前有这一辆,我开着就足够了。等我毕业定下去向,把它卖了,我们需要一辆好一点的车,到时候再说吧。”

  妹妹一本正经的时候非常可恶。

  在我的经济状况还是赤字的时候,没有权利跟她谈条件。

  该尽的义务却不能推掉。我们分工明确:我负责做饭,收拾房间。妹妹有车去采购,负责一切对外事务,包括帮我联系学校。

  我心有不服,可是没办法,谁叫我来这儿投奔她呢?

  爸爸的天赋遗传了给我,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嘴巴尝,我的烹饪技术不知不觉不断增长。做菜掌勺绝对是需要天赋的。炒个鸡蛋炒个青菜也大有学问。

  我做了几个爸爸的拿手菜给妹妹解馋,虽说原材料差点,火候差点,她很满足毫不客气一扫而光,很幸福地抹抹嘴说:

  “所有开支一人一半,房租你有份。现在你没钱,我会记账,以后有了收入再还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拿出一半积蓄丢给她,“你自己算着扣吧。”

  她收下钱点了点,头都没抬。

  我觉得妹妹不可理喻。她到美国才几年,不但说一口流利英文,连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也很美国化了。

  无论妹妹怎么不近人情,我能给予她的只有同情。想想她从小到大承受的压抑比我还多,一样的风吹雨打,年龄段不同,遭遇后的影响自然不同。这些年来,她完成了优秀的学业,创造了自立的生活,很不容易了。

  我希望给她带来家的温暖。除了给她做好吃的,当她从书堆里抬起头时,我总是想方设法跟她攀谈。再不与人交流,只怕她不食人间烟火了。话说回来,刚到美国我也只有和她可以交流,否则几天就会憋出病来。

  她学的是生物化学,没事翻翻她的课本,那些弹簧状、奶酪状的图解直让我眼晕。

  “这些是老鼠夹子吧?带弹簧的。这堆东西的结构都象三岁小孩的玩具,积木城堡。”我发挥着没头没脑的想象力。

  “科学盲!这些‘弹簧’都是DNA,生物之本。中文应该叫染色体吧?”

  谈到学科里的话题,她双眼发光,像翻开了教课书,理论联系实际,听得我哈欠连篇。

  我再设法转换话题,“哎!你上了四年大学,就没碰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吗?你没交过男朋友吗?”我躺倒在地毯上,仰着脑袋问她,把她看成颠倒的。

  “交朋友?浪费时间!学术上要有argument(争论)才有result(结果)。”

  我听不明白也不指望搞清楚,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

  “那你打算一辈子献身科学?”

  “有什么不好?科学是人类战胜自然的武器,生老病死,天灾人祸都是可以改变的。”

  “科学自大狂!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产物,何不顺其自然,自生自灭呢?”我故意唱反调,故意说些无稽之谈气她。

  “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有责任来改善这个世界。”母亲的腔调通过DNA传递,准确无误地从妹妹口中送出来,这到底算科学还算自然?

  我突然来了兴致,和一个未来的大科学家交谈,机会不多,要认真思考认真对待。

  “我赞成用科学来发现自然,可是改造自然不那么简单。科学能创造也能毁灭一切。”

  “科学发现的是真理,相信科学就是相信真理。”

  “凡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旧的真理被新的真理推翻,你们搞科学的不是尽干这事吗?”

  “真理推翻的是谬论。达尔文的进化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人类能够有今天都是科学发展的结果。”

  “生命有限,宇宙无限,人类最终还是要遵循自然的法则。”我倒给她一杯凉开水。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懂得尊重科学,我不跟你争。”

  “我尊重自然尊重人,我不迷信科学,你和妈一样爱钻牛角尖。再神圣,再崇高的事业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欲,科学没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妹妹不跟我胡搅蛮缠,赌气拎着书包上楼去睡觉了。

  我担心妹妹太像母亲,容易走极端。对于自己,我相信生活着总会有意义。

  妹妹对我过于男性化的装束举止有过疑惑。

  她暗示在美国有很多无的人,我这付样子会引人误会。我不回避,告诉她这不是误会,我就是无又怎么啦?

  她没有很意外很惊讶,说是对无没有偏见,在美国不允许歧视无。可还是有大多数人对无不能接受。我学美国人,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临睡前,妹妹当着我面换衣服。我打趣她别忘了我可真是无,她应该把我当哥哥。

  她气愤地转过身,拉开被子钻进去,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来望着嘻皮笑脸的我。

  “是真的吗?我不接受这种玩笑!”

  我靠在床边,严肃地说:“不开玩笑,是真的。你应该有印象:我从小就象男孩,觉得自己该是男孩,现在我想做的就是要证明自己确实是男孩。”

  我指着额头上一个疤,“你忘了?小时候别人欺负你,我冲出去和男生打架,头破血流,还有爬树掏鸟蛋,帮你摘花……那时我就像你哥哥了吧?”

  “这下你在美国可自由了,受法律保护,安娜堡很开放,也算个无的摇篮。”

  “你错了,不用给我贴上无标签!我只是想做个男孩。”

  “科学上的概念,你属于对自身性别认同有困扰,原发性的性别不适症。美国一些研究性向学的权威把这归于胎儿形成期脑垂体内的荷尔蒙失调导致的问题。”妹妹很权威地继续发表意见:“而无是某种社会因素造成的,部分人对性取向紊乱。具体的,科学家们还在研究。我怀疑你也含有17酮类固醇──男性荷尔蒙。”

  “看来你书没白读,有点学问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我不甚明白,但相信她的道理。

  “那你打算让爸妈知道吗?”

  “他们?肯定接受不了,没必要烦他们。反正传宗接代让他们抱孙子的任务就落在你肩上了。快找男朋友结婚吧。”

  妹妹卷了卷被子,很不自在地冷笑,用怪异的眼光看我。

  “那今天开始,我就睡地下吧。不算你畸视我,算哥哥我自找的。”

  她不出声,由着我拖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下。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淑景。

  各自早出晚归,我和妹妹拌嘴的机会越来越少。她对我的朋友包括淑景都没好感,冷言冷语,让我懒得搭理她,自高自大的科学家,以为诺贝尔奖获得者才配跟她交谈。

  有一天我带吴思迁到家里看录像,妹妹回来了,她进门连正眼都不瞧人家,一声不吭直接上楼。吴思迁伸伸舌头,起身要走。我说别理她,看完片子再说。

  隔了一会儿,妹妹在楼上嚷嚷:“几点了?你们开得那么响,要把警察招来啊?”

  吴思迁吓得缩脖子溜走了。我很没面子,还好和吴思迁熟了不会见外。

  我做了各方面努力,想和妹妹搞好关系,可是效果不大。她似乎刀枪不入,封闭在所谓的科学天堂里,高高在上。我和妹妹完全是两种人,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给妹妹过生日,也许永远不知道她会把感情埋葬在深深的自卑里。

  团聚以后妹妹的第一个生日,我再三怂恿她叫上同学老师来吃饭。

  我准备了整整一天,凉拌热炒油煎水蒸慢炖,荤素搭配共十二道菜。

  可是,晚上妹妹只带回来三个客人。一个胖胖的中年教授和一男一女两个同学,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美国人。我不介意,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做多少做多少。

  妹妹有点紧张,拉凳子让座拿杯子倒水,手忙脚乱的。我还是没介意,以为是第一次请客的缘故。他们带来一个蛋糕和包好的小礼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正因为听不懂他们说话,所以我特别注意每个人的表情神态。

  六个热炒上桌以后,我也坐下和他们一起吃。当然不管爱吃不爱吃,好吃不好吃,出于礼貌客套,他们都会称赞我的厨艺。其中有一道大菜,是我最爱吃的红烧猪脚,到美国第一次在超市里买到,加老抽酱油和冰糖精心煮得红嫩香滑,盛在绿油油的波菜上。一听说是猪脚,三个美国人同时面露难色,不敢去碰了。

  不过,那个眼光深邃的小伙子很给面子,拣了一块左看右看,在众目睽睽下咬了一口,随后他的表情发生变化,不住点头。妹妹难得热心地给我翻译,他说味道很好很特别。

  我突然发现妹妹的眼神很特别,在看这个叫“伯瑞恩”小伙子的时候,不敢正眼看他,而且和他一说话就脸红,和别人不会。

  再仔细观察伯瑞恩,清秀俊朗,在白人算仪表堂堂的。但似乎他对妹妹并没有很特别的感觉。应该是妹妹在暗恋他。有了这一发现,我格外注意起妹妹的表现。等聚会结束,我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底,妹妹是真动凡心了。

  客人告辞了,我收拾桌子,战果辉煌,十二道菜加甜点五个人吃居然所剩无几,临走他们还各自打包带走了一些。

  妹妹很高兴也有点怅然若失,不过来帮我忙,自己在沙发上拨弄着拆开的礼物。里面一定有伯瑞恩送她的。

  我速速把东西清理了一下,坐到妹妹旁边,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嘿嘿”一笑。

  “老实交代,喜欢那个伯瑞恩吧?我看出来了!”

  妹妹瞪起慌张的眼睛,脸“腾”地红了,“胡说!伯瑞恩有女朋友!”

  “有女朋友怎么啦?结过婚都能抢,只要你真喜欢他,打动他,你不是总说美国人开放吗?你挺有眼光,将来给我们家添个混血儿,小杂种,太好啦……”

  “你,你……简直ridiculous(可笑荒谬)”妹妹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中国话来。

  我不想再逼她,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刚打算放弃追问,随她去。

  妹妹憋出一句话来:“我不会像你一样!美国再开放也是有道德标准的!”

  “我怎么啦?少来妈那套,什么道德标准道貌岸然,虚伪,拿自己的感情当牺牲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韩国女朋友都有两个孩子了。还好意思……”

  我“啪”地把手里杯子砸到地上,真的恼羞成怒了。

  “我的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妹妹上楼,争吵告一段落。

  晚上,我和妹妹冷静下来,各自躺着翻来复去睡不着。

  我先打破沉默,承认自己也很矛盾很痛苦,一份感情的失控比无奈更折磨人……

  妹妹不出声不再发表意见,被我套了大半夜,总算说了一些前因后果。

  她的确喜欢伯瑞恩,在同一个实验室两年多了。见过他的女朋友,金发碧眼充满活力,两人般配极了,所以妹妹认为伯瑞恩不可能爱上一个像她这样架着眼镜瘦弱无助的中国女孩。伯瑞恩不但优秀帅气还有着很好的家世,让他的友善带着很优越的品质超群。

  种族观念、家庭背景、经济条件、学业压力……都成了妹妹陷入自卑,压抑情感的因素。

  我不知该怎么劝她,怎么帮她走出抑郁的心境。我无能为力。

  妹妹的心态恰如一面镜子,我反而庆幸自己有勇气打破道德规范,成全了一次出轨的爱。

  没多久,可怜的妹妹申请研究生院,被加州大学录取了。

  她一扫阴霾,愉快地表示:“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加州了,那里有美国无的大本营,你可以大胆去交女朋友。”

  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淑庆,根本转不过那个弯。

  我用亲情感化了妹妹,她开恩要教我学驾车。殊不知我早已在淑景的教导下考出了驾驶执照。为了表示领情,我没告诉她,陪着小心跟去练习,忍耐着她一丝不苟的严谨。

  “上车第一件事要系保险带,养成这个习惯。”

  “拐弯前必须打灯,换道前也必须打灯,养成这个习惯。”

  “倒车要手扶右座的靠背,才能确保看清车后物体。”

  “变道不能光看后视镜,有盲区,必须左右回头,养成这个习惯。”

  我拼命回着头,气不打一处来,“没见谁开车头跟拨浪鼓似的,告诉你!我早就拿到驾照了。”掏出钱包甩给她看。妹妹不屑一顾。

  “让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开车就是制造车祸!”

  我对妹妹的斥责忍无可忍,发誓再也不开她的破车。

  想想淑景教我开车哪来这么多规矩。

  唯一的一次惊险,我和淑景光顾着眉来眼去,从一个路口左拐出去的时候没注意右边直冲过来的大卡车,差点拦腰撞上。淑景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手心冒冷汗,可她什么也没说。

  淑景不是一般的女人。虽然她什么也没说,那以后我非常注意行车安全。

  妹妹的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在我这里完全行不通。

  我和妹妹唯一共通的地方是对父亲不折不扣的爱。

  父亲拿到了签证。当初他答应出来的条件是要带上阿姨,所以他们两人会一起来。

  虽然签证只有六个月,我们可以和父亲团聚,却必须接受一个阿姨。

  妹妹认为阿姨应该比麦克好相处。她的心态是要我们接受一个人,比要一个人接受我们容易,相对来说在心理上更占优势。

  多年的分离,我能感觉到妹妹对父亲的思念。

  父亲阿姨到了底特律。我和妹妹开车去接机。

  见到父亲那一刻,妹妹径直扑过去,她哭了。我震惊得掉了泪。

  父亲还穿着那件已经洗得发白了的蓝布茄克。

  阿姨比较喜欢修饰,并且通常自我感觉良好。不过这次好像没了自我感觉,而是对美国的感觉特别好。

  “哎哟,你们看看,难怪都想来美国。这儿的天绝对比中国蓝。你们都自己开上车了吧?”

  我没好气地,“谁都想来美国啦?我就不想!”

  爸爸露出两个新拔了牙的窟窿,拍拍我,乐呵呵地说:“对啊,我也不想。美国的月亮还能比中国的圆啊?”

  我们带着父亲阿姨在校园参观,父亲对博物馆、妹妹的实验室还有我工作的图书馆很感兴趣,笑咪咪问一些细节。我们一起开着小车去超市买菜,回家由父亲掌勺,做了好多我和妹妹从小到大爱吃的。

  父亲的口气和我刚来时一样,说美国没什么好,菜不香,肉不鲜,鱼都是死的,水果都是一个味──傻甜。

  大唱美国赞歌的阿姨跟父亲抬杠,“美国这些花花草草料理得多好,没人摘没人采,草地也随便人走。”

  父亲摇头,“祟洋媚外。我们植物园里的花草比这儿的品种多多了。再看看,美国的水泥地不也开裂吗!”他顺手指着地下的一条裂缝。

  妹妹很认真地和爸爸商量,“爸,接下来我给你办移民,我们都在美国定居,不好吗?”

  我见爸爸直摇头,“爸,你要是呆不惯,我陪你回去!”

  “别瞎说!我不回去,你爸是老顽固,嘴上死硬,心里也愿意和你们在一起。”阿姨抓起一个傻甜无汁的桃子,边啃边说。对于现状从没见她那么满足过。

  晚上睡觉时,妹妹悄悄撇着嘴说,“看来阿姨很愿意留下来。”

  我和妹妹仍然早出晚归。父亲和阿姨在家闲着,偶尔出去散散步。

  阿姨每天都有新发现,常听她发表高论。

  “这儿房子真漂亮,人家不会到处晾衣服,有碍观瞻。”

  我说那是中国人节约能源,充分利用太阳能。

  “这里没有居委会管,照样干干净净。”

  我说那是社区管理花纳税人的钱雇人来打扫的。

  “这儿人民生活水平真叫高,冰箱彩电就往垃圾里扔。”

  妹妹说美国人的浪费作风举世闻名。

  小小的争论不影响我们一家四口在美国短暂而平静的生活。

  妹妹的毕业典礼定下日子了。

  母亲只身飞来这边,说是麦克有事离不开。估计他是不愿意过来。

  “本来就不关他什么事!”妹妹翻着白眼说。

  “可别这么说,没有麦克你能来美国念书吗?”无论如何,我希望妹妹改善对立情绪。

  她不为所动,反而气呼呼抢白,“我有今天靠的是自己努力!”

  我和妹妹去机场接母亲。母亲举着一束花,冲过来搂住妹妹。

  “我的宝贝女儿,四年苦读,总算功德圆满喽!”……

  母亲一个人说个不停,夸完妹妹又夸我。感觉她是在刻意掩饰即将和父亲见面的激动。

  我和妹妹心照不宣,不去点破她,好半天才听她转入话题。

  “多不容易啊,我们一家终于能在这儿团圆了……看你戴上方帽子,我们家的第一个高材生,走上了通往诺贝尔的道路……妈妈真为你骄傲。”

  妹妹斩钉截铁地:“妈,你累不累?”

  “对了,还有你,找到图书馆那么好的工作,英语长进多了吧?我真为你们骄傲……十来年了,妈等的就是这一天,看你们长大成人,出人头地……你爸呢?他也高兴吧?他还习惯吗?”母亲很不安,有点神经质。

  我和妹妹既盼着父母团圆,又怕他们相见,不知会是怎样情景。毕竟还有阿姨在。

  母亲的状态更让我们不安。其实,如果有麦克在,局面可能会好一些。

  载着母亲快到家的时候,碰上一段公路在修补,小车颠得直冒烟,我们的心也七上八下。

  妹妹帮母亲拿车后座的行李,我先冲进了屋子。

  父亲一人坐在桌边抽烟,见我推门进去,他在烟缸里摁灭了烟蒂,起身问:“你妈呢?”

  父亲的冷静和坦然自若让我松了口气。

  “阿姨呢?”我反问。

  “噢,阿姨出去散步了,刚走,一会才回来吧。”

  我又松了口气,阿姨有的时候还是很知趣的。

  母亲随后进了门,缓缓放下包。她的目光定在头发灰白的父亲脸上。

  父亲也怔怔的望着母亲,很漫长的一瞬间定格。

  我站在他们中间心急如焚,不知急什么。妹妹立在房门口,进退两难。

  我捏了把手心的汗回过神来,也许应该拉着妹妹回避,和阿姨一样出去散散步。正要迈出步子,爸爸先开口,语调平稳:“你们都站着干嘛?到家了还不歇着。”

  妹妹走进来,“妈,你累了,休息会儿,咱们开饭。爸又做好吃的了。”

  我过去扶着母亲跌坐在沙发里,父亲沉默地坐回桌边。

  我听到母亲颤抖的声音,“老啦,我们都老啦,看着你们都长大了,懂事了,真高兴。”

  父亲又点上支烟,笑着叹了口气说:“孩子都成人了,还好,不象我,没出息,到了美国更没用了,只能在家做做饭。”说完端起茶杯喝了口浓茶,用的是他自己带来的中国搪瓷带把儿的茶缸,里面积着红得发黑的茶圬。

  母亲也苦笑,抚着沙发扶手感叹着,“你还是老样子,离不开烟啊,酒啊茶的。”

  父亲嘿嘿笑了,“老啦,没什么可改的,就这样了。”

  母亲显然舒缓了情绪,“正因为老啦,我们都该保重身体,烟还是少抽,太伤身子。”

  我和妹妹对望了一眼,尽在不言中。父亲和母亲阔别十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总算一切平静。起码表面上不令我们太难过。

  父亲去厨房准备晚餐,我跑进跑出帮着摆饭桌,拉椅子。母亲捧着妹妹的毕业论文赞叹不已,她是唯一有耐性听妹妹讲解那些分子结构的听众。

  阿姨从外面回来,她见到的一家人平和安乐,没有失散多年后重逢时抱头痛哭的场景。

  阿姨和母亲曾经是同事,好像没有交情也没有过结。毕竟是年近半百的成人,她们热情握手,如老友相逢,寒暄不止。虚伪有的时候是必要的,明明白白夹杂在因为堆笑挤出来的皱纹里。看来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温暖和谐气氛中,我们吃着丰盛的团圆饭。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的。

  母亲说十几年没吃父亲做的菜,破例这顿晚饭不节食了。

  父亲说美国蔬菜浇的化肥太多,没味道。

  阿姨说她可不愿吃中国蔬菜里天然肥料的滋味。

  大家不言而喻,哈哈大笑。

  饭后的话题围绕妹妹的毕业典礼和七月份移居加州的计划。

  说着话已经十一点多了,妈妈问妹妹周围有没有宾馆旅店。我和妹妹劝她在这儿将就一下算了,反正麦克没来。

  我们在楼下客厅打了一个地铺,让母亲睡在我和妹妹中间。

  半夜里,我隐约听到母亲的抽泣。我不敢出声,也不敢翻身,一动不动装睡。

  有两行热热的眼泪淌出来,流进了耳廓,痒得难受。

  情感有时像病毒,如果没有特效药根治,暂时控制住了却不能保证不再发作。

  掩饰的情感就是这样,如果有了时间和机会发酵,它会散发出来带着刺激的气味。

  第二天,母亲为妹妹买来毕业典礼所需的长袍方帽,然后,她的注意力转到了父亲身上。

  “颁发证书之后的午餐会,有系里所有的教授,导师,很正规的场合。作为父亲你应该去置办一套西装,体体面面的去参加。”

  父亲摆手摇头。阿姨不出声。

  我想尽快阻止纷争,母亲的话已出口:“那种场合,哪能穿着布鞋去呢,早该有身象样的出客衣服。鞋子是三十九码吧,我还记得。以前你爸可爱打扮了,现在怎么那么随便呢。”母亲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得人心惶惶。

  妹妹坐在楼梯上,捧着脑袋。

  “爸爱穿什么穿什么,我不在乎!”妹妹发话。

  “怕丢面子,我不去好了!”父亲低吼道。

  母亲又开口,“这不是面子不面子,起码的社交礼貌。我们苦了这么些年,女儿出息了,做父母的难道不该郑重其事一点吗?我要给你买套西服!”

  我知道母亲不会罢休,父亲不会妥协,阿姨肯定不痛快。必须尽快平息这场风波。

  我拉住父亲往外走,“你们都别管了,我和爸出去看看,有合适的就添一套。爸,就看在我和妹妹的一片孝心上,让我们给你买,总该笑纳了吧?”

  妹妹不放心我开车,非要跟着去。妈看了看阿姨,站起来就往门外走。我只好把阿姨也叫上。最后,五个人统统挤进了车里。我和父亲阿姨坐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知道一准会有麻烦。

  车开到小城的商业区,绕了三圈才在街边找到泊车位。

  走了几家店,父亲嫌价钱太贵,试都不肯试。

  母亲的过份热切让人别扭,她拎着衣服往父亲身上比划,说要买就买一套好的。

  阿姨作出袖手旁观的姿态。

  父亲一把推开了拎着两套衣服的母亲,头也不回出了店门。我们只好跟着他出来。

  衣服没买成,回到家气氛很怪异。

  母亲还在绪绪叨叨,话里话外怪父亲不会照顾自己总想着照顾别人。

  父亲沉着脸,猛抽烟。我理解他,现在这种情况跟母亲争吵是很不合适的。

  阿姨听得不顺耳了,“他脾气就是犟。家里有西装领带,去年过生日给他定做的,偏不肯带来……”

  “穿着难受带来干嘛!中国人穿什么西装!”父亲冲着阿姨发火。

  母亲唉声叹气,不得不收敛了。

  后来家里的气氛紧绷着,总算捱过了毕业典礼和午餐会。父亲那天穿了件普通的白衬衫。

  母亲临走前一晚,我早早收工回家帮着做饭,怕母亲再生事端。

  父亲埋头做事。阿姨在楼上嗑瓜子。母亲坐立不安。妹妹也早早到家了。我嗅出了空气里的不安,仔细打量着每个人的脸色。

  饭桌上,父亲吃得很少,炉子上还在炖鸡汤。

  阿姨旁若无人,闷着头夹菜吃饭。我和妹妹大气不敢出,只听到咀嚼声和偶而碰到碗边。父亲关了火,把鸡汤盛出来。

  母亲突然站起来,端了一盘虾往父亲碗里拨,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听见母亲怨气十足地说:“都顾着自己吃,等汤端上来,菜都没了……”

  阿姨定了定,停下筷子。我们都吃惊地望着有点失去理智的母亲。

  父亲从厨房转过身,脸色怕人。他回到桌边,看看碗里的虾,抓起筷子重重一顿,把虾统统拨回盘子,用发抖的声音说:“你别管我,好不好?现在轮不到你管我!做给谁看呢?!孩子都这么大了,算怎么回事?我会照顾好自己,不用你瞎操心。真那么在乎我们当初怎么不回来?”

  母亲一把推开碗筷,失态地哭诉,“没有我,你们今天能在美国吗?我怎么啦?辛辛苦苦在美国奔命,还对不起你们啦?为的就是有一天全家人能在美国团圆……我随时能和麦克离婚。孩子长大了出息了,能养你也能养我!”

  阿姨使劲一摔椅子,站起来,昂首挺胸地,“都是我不好!拆散你们恩爱夫妻!那就离婚吧!成全你们一家在美国的团圆梦。大不了我也一个人在美国闯闯……别人能嫁得出去,我还怕再改嫁吗!”

  这话太恶毒了,出于本能我站起来说:“阿姨!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父亲“腾”的掀了桌子咆哮道,“好!你们统统去嫁人,统统留在美国!我一个人回中国去!省得来侍候你们!”

  我和妹妹看着一地狼藉,目瞪口呆。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栽进沙发里痛哭。

  阿姨“噔噔”上了楼,还嚷嚷着:“你们一家人看我好欺负。”

  父亲哆哆嗦嗦点上烟。

  我和妹妹没有哭,慢慢收拾地上的盘碗。

  相信每个人心上的创伤并不象破碎的碗碟那么容易收拾。

  一夜无话。母亲坐早上的飞机走。

  她哑着嗓子向父亲和阿姨道歉,承认自己的失态。

  母亲带着失落的神情,憔悴的背影消失在机场通道里。

  从母亲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缩影,追求的也许能够得到,如果不计代价,但是到底值与不值?只有自己知道。患得患失——我找到这四个字来形容母亲的心态。无论她怎样鼓吹妹妹学业上的成就,炫耀她所了解的西方文明,提醒我们是因为她才能来美国……母亲总是让我有无从说起的伤感。

  我看着父亲,他从来不谈追求,为人处事极其简单,不愿意欠人家也不计较人家欠了他的,活得坦然自在。父亲对别人没有要求,包括我和妹妹,他一视同仁。

  我陪爸爸散步,走到小河边一人点上一支烟。呼出的烟迅速被风吹散。我想起了有一段时间和爸爸一起借酒浇愁的日子。印象中我没有被教训过,在别的家长眼里我是女孩,喝酒抽烟已是大逆不道,更不可能和爸爸这样平起平坐保持默契了。

  父亲和阿姨来了以后,我尽量多些时间留在家里,和淑景外出的次数并不多。

  淑景来接我,在门口被父亲和阿姨见过两次。

  我猜父亲心知肚明,所以从不过问。阿姨说来接我的女同学人漂亮车也漂亮。妹妹摆了个奇怪的表情。阿姨很善于捕捉这类信号,马上来劲了,问东问西,被爸爸制止,“孩子大了,她们的事少打听。”

  我瞥着妹妹和阿姨,很得意地点点头。

  我和淑景谈过家里的事,用七拼八凑的英语根本说不清那些复杂的经过和情感。淑景没法理解我的母亲为了留在美国而放弃家庭。我也没法理解。

  我当然知道,淑景不可能因为我而放弃家庭。不用问也不用说,这是我们的游戏规则。

  因此,家里人一起计划着搬迁到加州,我没有理由提出来只身留在安娜堡。

  在我答应淑景再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同样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一个没有结果的问题。

  对于我来说,既然爱了,就要走到爱的尽头,哪怕还有一天可以面对。剩下的,由她去抉择。我们的爱只要是真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痛苦。到最后,看谁跌得更深罢了。

  也许是因为我要离开淑景,分离的手术刀掌握在我的手中,划过伤口避重就轻,我的痛楚会好一些。至少我知道她在痛并爱着,到目前为止是我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摆在面前最迫切的问题是和家人一起的大搬迁。

  我和爸爸还有阿姨的行李物件加起来也没多少。妹妹在这里生活了四年,生活用品没几件,却积攒了满屋子的书。我踢着满地书刊学报,问她这些都留着干嘛?哪儿的图书馆查不到这些资料?装箱托运都得花钱。

  妹妹头也不抬坚决地说,“你知道什么?这些都是我学科里的精华!跟了我四年,我是决不会扔掉的!”

  只有爸爸埋头帮她整理,收拾了好几天,装满八个大纸箱,沉如磐石。

  UPS快递公司的巧克力货车直冲到门口,跳下一个身穿巧克力色制服,皮肤也是巧克力色的小伙子。他看了看堆在那儿的十几个大箱子,开单验收,贴上条型码再过磅称。

  搬起第一个箱子,只听他“哇噢——”一声,差点失去重心。

  “哒哒,哒哒,”电子计价器上端吐出一长条收据,纸箱全部装上了车。

  妹妹接过单据一看,傻眼了。合计的托运费一千多。她硬着头皮摸出一张信用卡递给和蔼可亲的巧克力小伙子,让他往计价器里轻轻一刷。

  我们定下方案租车自己开着横穿美国,本来可以节省的机票钱,全贴进运费里了。

  “这冤枉钱可是你自己花的!别记在开支里跟我平坦!书呆子。”我凑到妹妹面前小声说,学会了她的美国作风。

  妹妹向来对我不予理睬。

  回屋里一看,乱七八糟,地上还有一堆来不及收拾的东西。

  父亲问怎么办,妹妹说随车带。我们租的是普通轿车,四个人坐上去还能装多少东西?

  她的小破车卖给了同学,人家只肯出五百元。可前不久妹妹刚花了四百多补漆换煞车想卖个好价。结果我的傻妹妹又亏一笔。

  很多事妹妹自作主张,我们根本帮不上忙,眼看着她手忙脚乱忙到最后一天。

  临上路的前一晚,房间里还有电视机、小家电之类的易碎物品没有装车。我找不到自己随身带的行李包。妹妹说已经装上车了。

  我打开轿车后备箱,差点晕倒。里面已经填得严严实实:杯子里塞着袜子,饭锅里填着球鞋,网球拍中间夹着短裤,每道缝隙里还插着书……

  妹妹说:“最科学的方法把东西拆散了放在一起能充分利用空间……”

  我火不打一处来,“你别拿死读书的死脑筋来做事,行不行?看看,看看,我们要长途旅行的,怎么弄得比逃难还乱?”

  妹妹不理我,还在自顾自拼命装车。父亲的头发都耷拉下来了,帮她搬东西,往每个角落里塞。车后座有三分之二的座位从车底到车顶堆得严丝合缝,左半扇后门根本没法开。右半边只容得下一个人,脚底下还垫着两个镜框。

  我问满头大汗的妹妹和精疲力尽的爸爸:“那我们人坐哪?车顶上吗?这下可好,东西全乱套了,七零八落的明天早上想去寄都来不及。八点钟房东来收房子。”

  妹妹骑虎难下,抹着汗,硬压下后车盖,还很有成就感地自言自语:“除了两床被子,东西都装好了。”

  “我的行李呢?”我随身要换的衣服,路上想听的磁带都不知塞在哪个角落了。

  我火冒三丈,路上要用的全找不到。连前排驾驶座边的位置腿都伸不直,人坐进去根本没法动弹,长途旅行是要人命的!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到极点。

  父亲唬着脸到屋里抽烟,阿姨早上楼睡觉去了。

  我彻底被妹妹的自作聪明激怒了。

  “你脑子有毛病啊!这也太stupid(愚蠢)了!”我气得顾不上中文里夹英文了。

  妹妹强词夺理,“你什么事都没做,少发议论吧!”

  我暴跳如雷,“读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看看这烂摊子,明天怎么上路?谁的话都听不进,我和爸早让你把自己的东西处理好,这算怎么回事?钱也花了,时间也到了,还弄得乱七八糟!有本事你一个人走,把我们的东西都捡出来!明天我跟房东签约住下来,我们不走了!爸跟了你也遭罪!”

  我摔了房门,上楼躺在阿姨身边喘粗气。

  阿姨说话了,“尽瞎折腾!你爸还护着她呢。”

  我说不走只是气话。父亲拉了妹妹进屋休息。大家都累坏了。我合上眼,明天的事只能明天再说。

  早上房东来了,收了钥匙才发现我们准备上路的车如此可笑,直摇头说这样不行,开车不安全,后视镜全挡上了,开到加州是不可能的。我不搭话,让妹妹有个台阶。她傻傻点头。

  我叫妹妹和房东商量推迟一天,和父亲重新捡回箱子,把东西理出来,阿姨也来帮忙。旧鞋旧锅,该扔的扔了,再打出两个箱子来,连录像机,录音机也裹着被子衣服打包寄了。

  妹妹耷着脑袋很沮丧的样子,让我心软了。

  不忍心再责怪她,毕竟是一家人,吵不散的。

  阿姨平时看不惯妹妹,趁机跟我咬耳朵,“你妹妹太主观了,象你妈,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她信了吧,我们说她哪听得进。”

  我没理她,笑了笑把各人的行李放进了后备箱,车里全撤空了,可以舒舒服服坐进去。

  晚上,我们又去超市买了一堆食物,饮料带在车里,可以轻松愉快地上路了。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跑着,汇入了一条静脉,没有速度,只有距离的延伸,漂移的感觉。

  内心喧嚣在沉淀,尘埃落定,我的眼泪砸下去无声无息。

  在安娜堡不过短短几个月,是淑景让这段记忆如此深刻,如此生动,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我自以为走得很潇洒,可一上路就开始想她,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的滋味。

  第一站到了芝加哥,住进汽车旅馆,我顾不上吃饭先跑着找公用电话,塞了大把硬币,拨通了淑景家电话。

  我说早上看见她来为我送行了。她在那头不说话,泣不成声。

  我答应每天会打电话给她,又重申了明年回来陪她。

  就这样带着牵挂,我和家里人一路往西,沿着横贯美国腹地的九十号高速公路行驶。

  几个大城市真没什么可看的。一些拔地而起的大厦显得很突兀,像冰冷的模型。大街上大楼下,开着的车停着的车,冷冷清清行人稀少。

  数年来的经济萧条像飓风刮过,把曾经因为汽车工业而发达起来的大城市繁荣景象吹得支零破碎。不是亲眼所见不敢相信,在底特律城区,随处可见空无一人的楼房,黑洞洞的窗门看上去像巨型可怕的骷髅。被丢弃的汽车,面目全非趴在积水泥泞的空地里。铁丝网歪歪斜斜如扯破的蜘蛛网在路边蔓延。街头破败肮脏的杂货店、修车铺,进进出出的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路边举着“HOMELESS"(无家可归)破纸牌的人沿街行乞。过路车辆都摇紧车窗溅着水花,逃之夭夭。

  废弃的城市阴森恐怖,危机四伏。底特律市中心的高楼区在和加拿大接壤的河边竖立着,远看如荒野里一片孤林,十分苍凉。高架桥上行驶的火车如同玩具一样不真实。

  我相信了听说的:在底特律平均每十钟有一起枪杀案。

  据说由于工厂倒闭或大批裁员,失业的穷人像瘟疫,吓走了城中的富人。他们搬迁到周边小城镇,比如安娜堡那样有文化气息的世外桃园。纳税人跑光了,市政府没钱了,城市就没落了。

  不过几座破败的大城市并不影响美利坚的富足,小伤疤而已。仍然有四通八达的公路连接到每一个角落,情调幽雅的小城正在崛起兴旺。所到之处,大百货公司、中小型超市、西餐店、快餐店、咖啡店、加油站……顶着同样的色彩鲜艳的大招牌,连锁经营他们的特色,成了托拉斯国家垄断的象征。

  从印地安娜州到伊利诺依州,从湖畔到山谷,道路延伸进平原地带。

  与大城市相比,美国乡村的魅力十足,盛夏散发的浓郁气息飘荡在一望无际的田园里。

  我们途经了盛产奶酪的威斯康辛州。花奶牛一群群放牧在原野上,很悠闲甩着尾巴晒太阳,丝毫不介意路边一个个高过房顶的大闷罐里正在发酵它们吃草挤出来的奶。

  这里也是西洋参原产地,据说种西洋参的农场主都是中国人。想来有趣:中国人拿西洋参当宝贝,炖汤泡茶磨粉地用来滋补,强身健体;美国人爱吃高热量不益健康的奶酪,从沙拉、主食到甜点,吃得全民体质下降!长而久之,中国哪有不强盛的道理?

  在明尼苏达州,风光秀丽的小农场一个接着一个,是粮食产地,还以出啤酒著称。淳实的农庄木屋,高阔的大马房,人畜兴旺。

  一路顺风,沿途的村落人烟逐渐稀少。进入草木不生的山区,我们到了南达科达州。举世闻名的badland(坏地)就在州境内。爬上山坡放眼望去,真怀疑自己上了月球,一片绵延到地平线尽头的风蚀地,自然的神奇无法用语言形容。还有山壁岩层显现的丰富色彩,层次分明细腻过渡绝对无法用画笔描绘。

  看够了自然风光,再找人文景观,在巍峨的山峰之巅,巨石中远远望见了四位大总统的浮雕巨像。美国人作风,不会精雕细刻弄什么纪念堂,而是把心目中伟人刀劈斧削搬上了山。不了解这几位总统在美国历史上的丰功伟绩,看他们在风雨中傲视前方,完全溶入山峰巨石的浩然气势中,让人肃然起敬。

  开车旅行是典型美国文化,发展成一种高速公路文化。

  平坦的路面,清楚的路牌,每行驶三四十分钟就有地方下车休息,或加油加水加食。

  沿高速公路的旅馆挨着各处的小城小镇。

  最简陋廉价的汽车旅店Motel,一幢平房或二层小楼,前面一排泊车位,标准客房每晚三十到五十元不等。房间不大,有电视电话,有热水冷气,窗帘地毯可能有点脏有点旧。

  有花园绿地有公共设施的正规旅馆Inn,多半是遍布全美乃至全球的连锁经营集团。比如HolidayInn(假日酒店)。普通收费七八十,房间里保证无异味。不过没有热情周到的服务,住进去好象你并不受欢迎,凡事请便,没人理你。

  招牌上写着Hotel,应该算得上宾馆了。进门有人招呼,大堂有人演奏音乐,还有餐厅,酒吧,让客人花钱的地方越多星级越高。住房起码在百元以上。

  真正豪华的大酒店不会在公路旁边。

  我们寻找的是便宜安全干净的Motel。一家人开两张床的单间足够了。

  经过一天的旅途劳顿,晚上能洗个热水澡,看看电视,睡个安稳觉,很舒服了。

  父亲还觉得三十几块美金太贵了。

  “出门在外,有些开销是省不下来的。”我劝父亲。

  出门在外三五天还觉得新鲜有趣,日子一长就会疲劳,必须休息好。我们在路上已经八天了。我每天打电话给淑景,告诉她所见所闻。她除了说想我还是说想我。

  本来长途驾车旅行,两个人替换着开可以减缓疲劳。我总是强烈要求,妹妹才让我替她一会。就那一会儿,坐在旁边的她还要神经质地拉住车顶把手,脚蹬前方,做出生命危于旦夕的高度紧张状态。

  车不是她教的,所以对我极端不信任,她心惊肉跳的样子非常可恶。哪怕是最正常的小小偏差或失误好像都能让她神经崩溃。因此,我也手脚抽筋,头冒冷汗。在妹妹的影响下,爸和阿姨也不那么放心了,我一开车就有八只眼睛盯着前方,让我觉得像走钢丝,平坦的高速公路仿佛成了布满地雷的危险区。经不起这样的精神折磨,我于是放弃了分担妹妹长途驾车之辛苦的美好心愿,于是翘着脚,嚼着土豆片,听着音乐,举着照相机,欣赏沿途风光。

  绝对谋杀胶卷的地方是YellowStone(黄石公园),国家级自然公园。

  在怀俄明州,山林溪涧,一路开到海拔8000英尺左右,突然眼前一片开阔,碧蓝的湖泊被捧在山顶,看着好像走到了天边,云彩都快碰到树尖了,却又贴着水面。

  色彩斑斓的岩溶岩像一幅幅天然的印象派油画。还有个定时喷发地热的火山口。

  黄石公园的特色是地热与火山。大湖边方圆十几哩的泽地上铺架着弯弯曲曲木板桥,桥下的地面时不时腾起一股股热气,蒸腾缭绕,制造出很奇幻的效果。高山湖泊纯净碧蓝,湖边浅水里可以看见几亿年前的死火山口,像一只恒古的眼睛,张望着风云变幻的天空。

  在桥上遇到一行中国人,看着突突的地热,有人说:“哎,这里可以煮鸡蛋!”

  我们连连点头──英雄所见略同。咱们中国人就是思维敏捷!而且透着实惠。

  一提煮鸡蛋,都让我们咽口水。这一路十来天,天天汉堡包、三明治、通心粉、炸鸡块,只能管饱,早就味同嚼蜡了。中国人到哪里都压抑不住想吃米饭的欲望。有冷饭泡开水,就着咸菜罗卜也是渴望中的极品了。阿姨鼓励我学习红军长征的精神,吃干粮喝白水。

  远远的洛基山脉在七月的阳光下依然闪烁着的山顶的积雪。美国的西部风情洋溢在这里的小城镇中。我也买了顶牛仔帽,脖子上系条红手绢,咬着烟头,模仿万宝路香烟广告里的造型。妹妹拒绝为我拍照,我挑了一个马厩的栅栏外,磨着阿姨帮我拍几张。

  在小镇上洗出相片,寄了一叠给淑景,当然还有一封不算肉麻的情书。电话里关照她留意信箱,别落到她丈夫孩子手里。

  我们在尤他州的荒漠地带遇到一场疯狂的雷阵雨,接二连三的闪电把旷野外的天空劈得四分五裂。那些废弃的油井控测架,颓唐立在谷地平川,巡视着过往的车辆。尤他们西北方有个大盐湖。无边无际的湖里没有一滴水,全是细如白沙的盐,白茫茫反着刺眼的阳光,给人白雪皑皑的错觉。我跳进盐湖里坐了一屁股盐,拍掉了仍然留下两滩湿印子。

  再往西,内华达州已相当热闹,到处可见五光十色Casino(赌场)招牌。妹妹见我扒着车窗,一脸好奇,她严厉警告我:“你可别去凑热闹。我们玩不起输不起。”

  “嗯,除非你把信用卡都交给我!”

  历时十六天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了加州。烈日炎炎的盛夏,靠近西海岸的时候突然就凉爽下来。

  旅途的辛劳被太平洋的海风吹走了,我在车里大喊大叫,受到一家人阻止。

  SanFrancisco(三藩市)又叫旧金山。传说中SanFrancisco在西班牙文里是个漂亮姑娘的名字。城市建在山地上,街道高低起伏,最大的坡度接近45度。开车爬上坡顶,面前一眨眼没了路,低头看下去是个大坡,海湾的景色尽收眼底。

  休息一日,我们终于吃到了可口的中国饭菜。然后,我们精神饱满沿海岸线继续往南。

  经过洛杉矶,妹妹赶着报到已没有时间容我去逛好莱坞了。

  阿姨怪我们在路上浪费太多日子,不能让她进影城长见识。

  爸爸依旧少言寡语,对什么都无所谓,也对什么都有兴趣。他看上去有点累了,但从来不抱怨也不扫大家的兴。

  我们绕过大半个美国,抵达了目的地——圣地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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